小林国雄，这四个字，享誉全球。

日前，我带领我社的拍摄团队来到了小林先生创建的春花园BONSAI美术馆，未曾想，他已经率馆长与多国籍弟子于濛濛细雨中等在门口。

盆栽巨匠的赫赫声名，让我在未见其人前，就对他生了敬畏心，而实际接触，他的性格又是如此的随和、亲和，把自己放得很低、很平。小林先生的个人魅力与巨大成就之间的反差，令人印象深刻，仿佛就是盆栽意境中的形小相大。通过这些小细节，能看出小林先生是个大写的人。

从中国学到了盆栽造型上的跃动感

蒋丰：您荣获日本盆栽界最高荣誉——国风奖16次，内阁总理大臣奖4次，是日本盆栽界首屈一指的巨匠。作为一个门外汉，我坦诚地向您请教，您的作品最大的特征是什么？其他盆栽匠人的作品与您的作品之间的差距体现在哪里？

小林国雄：盆栽，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个性。但过于彰显个性，则有失品位，所以要通过调和，让盆栽在呈现鲜明个性的同时，兼具品位。个性、调和、品位，这三大要素，是我在创作盆栽时最为重视的。

我的作品的特征，是尊重线条与空间，在盆上表现形小相大的大自然，比其他匠人的作品多了一些协调性，以及空间上的余白。

日本盆栽，热衷于三角形的造型。但我从中国学到的，是要营造出跃动感。中国的盆栽富有跃动感，这是我要向中国学习的。

美好的事物值得我们倾注心血，提高它的存在感。如果没有存在感，就给予不了他人以感动。再微小的东西，都有自己的生命力。对于盆栽来说，所谓的存在感，就是生命力，跃动感，能够更好地体现盆栽的生命力。

每天工作15个小时，每晚盼望天亮

蒋丰：在盆栽领域，您创下了前人未及的成就，而据我了解，您并非继承家业，28岁才涉足盆栽领域。那么您认为，才能是一种天赋还是努力的结果，又或者是环境培养出来的？是什么促使您对盆栽感兴趣的？

小林国雄：在盆栽领域，木村正彦称得上是一位天才。天才一般分两种，一种是创造美的天才，一种是创造财富的天才。我到了这把年纪，对于财富、名誉已经没有执着心，能够创作盆栽，就是我最大的乐趣所在。如今，我还多了一份责任，要培育出更多的一流的盆栽匠人。

我认为，才能是无法遗传的，是人的处境、环境以及性格中的一些因素，综合成就了他独有的才能。就像盆栽一样，每棵树都有自己独特的生长轨迹和形态。如果说我有才能，那么我的才能，就是发现它们的美，发挥它们的美。

至于一开始进入盆栽领域的动机，说实话，是为了赚钱。年轻的时候，谁都想通过赚钱证明自己。但在修行的过程中，我逐渐为盆栽的魅力而倾倒，变成了单纯的喜欢乃至迷恋。

即便是今天，我也要每天站在盆栽前工作15个小时，一点都不觉得累，觉得苦。而年轻的弟子们，有时候修剪上30分钟，就失去了耐心。我对此也是无可奈何（笑）。

盆栽是植物，无时无刻不在成长，只要你倾注心血，它就会越长越好。你把时间花在哪里，它就回报你什么。所以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希望第二天快点到来，怎么还不天亮啊？

不过，也要学会倾听盆栽的声音。不可以将自己的意愿过于施加到盆栽的身上。如果你过于用力，它也会反过来抵抗，而且是以很激烈的方式——以死抵抗。

走到今天，我其实也牺牲了很多盆栽，失败是最好的老师，最快的捷径。被我牺牲掉的盆栽，总价值也有1个亿以上，真是高昂的学费啊。

培养盆栽是一个治愈的过程，尤其推荐年轻人

蒋丰：2002年，您耗资10亿日元建立了春花园BONSAI美术馆，每年来自世界各地的访客在3万人以上，成为东京乃至日本的一大名所。刚刚我也看到，有来自不同国家的弟子在美术馆里跟随您学习。

小林国雄：盆栽是800年前从中国传入日本的，日本人以特有的美感，创作出今日的盆栽。日本人感受敏锐，细腻多思，所以能在中国盆栽的基础上，发展出自己的东西。如今，盆栽也成为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引以为豪的文化之一。传承并推广这种文化，是我的使命，所以我创建了这个美术馆，希望吸引更多人了解日本盆栽的世界。

到目前为止，我培养了200多名国风展入选者。创作盆栽与培养弟子是一样的，都需要情感的注入。树的形态各有不同，人的性格也各有不同。要能发现弟子的优势，并且让他的优势得到更好的加强，而不是盯着他的劣势不放。

如今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捧在手心，成长过程中没有跟同龄人切磋与竞争的机会。我这里不是让人学会一点手艺的地方，而是让他们都成为一流的盆栽匠人的地方。成为匠人，需要严格的训练和考验。但是如今的孩子，已经无法接受从前那种如同父子般的师徒关系了。也失去了一些学习的机会吧。

我特别推荐年轻人多接触盆栽。通过盆栽感悟生命的尊严。如果不及时浇水，盆栽会枯萎，会死亡，所以通过培育盆栽，能学会体贴他人，关爱他人，在培育的过程中，能愉悦身心，丰富心灵。看着它开花，看着它结果，也是一个自我治愈的过程。我就是在培育、创作盆栽的过程中养成了人生观，树立了自己的哲学体系。一棵树的成长，需要20到30年时间，所以年轻人越早接触盆栽越好。

靠人格魅力推动盆栽走向世界

蒋丰：您受邀前往全球30多个国家去讲演、去实演，让盆栽的魅力席卷世界。日本的盆栽讲究物哀、幽玄，有很深奥的内涵。您是如何让那么多不同国家的人，都能领略到盆栽艺术的呢？

小林国雄：专业人才，就得又准又快、，能把复杂的东西用简单的话语阐述出来。如果做不到，说明你自己不够懂。自己都不够懂，自然无法帮助别人去理解。

我能把深奥的内涵说的简单易懂，并且比较风趣，不会端着架子，能跟大家有良好的互动，并且还有自己的原则，不脱离本质，这些，大概就是我能可以被各个国家都接受的原因吧，尤其是在欧洲，人格魅力也很重要。对了，还要始终保持笑容，笑，可是全球共通的语言。

用了45年时间才看到真正的神髓与奥义

蒋丰：您刚才也有提到，盆栽是从中国传入日本的，能再谈谈中国盆栽与日本盆栽的异同吗？我认为中国的盆栽有老庄思想的投射，讲究“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不知道您是否认同。

小林国雄：日本的文化，往前追溯，都是从中国传播过来的。盆栽诞生于1300年前的中国，800年前传入日本，日本人以特有的美感，打造出今日的盆栽。可以说，今日盆栽的主流发展，是由日本人创造的。但与此同时，日本的盆栽在造型上未免过于拘泥。

我去过很多次中国，也从中国学到了很多，一开始，我也是创作三角形的完美的盆栽。但如果做了45年，都还只是完美的形状，又有什么意思呢？

盆栽呈现出的，不仅仅是美，也是力，所以我注重线条的流动和空间上的余白，要让人看到盆栽，就能感到风，感到雪，感到雨，感到大自然的历练，这才是盆栽真正的奥义。而不仅仅是人工的美。

当然，美的东西，更容易被人接受，更容易卖出高价。所以我从前的作品，连续多次荣获了内阁总理大臣奖，但我并不满足。用了45年时间，我才看到了真正的神髓与奥义。

我个人也认为，中国的盆栽之所以更有跃动感，更有一种蓬勃的力量，跟中国是道家思想的发源地有关。日本盆栽还停留在外表的美、造型的美上，缺乏对精神内核的探求。

采访后记：

在采访结束后，依据惯例，小林先生为我题字“邂逅”。而在中国北京，由日本中创株式会社、株式会社黄山美术社联合嘉德艺术中心共同举办的《匠人之致——小林国雄盆栽艺术及日本传统工艺展》则刚刚圆满落幕，带领中国盆栽爱好者体悟匠人匠心的执着与专注。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无法赴京的小林先生，在采访中表达了他的遗憾，与此同时，他也感谢中国盆栽爱好者们对他的支持和喜爱。 （摄影：吕鹏，部分照片由春花园BONSAI美术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