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日本的埼玉县春日部市,中国读者一定不会陌生,那里,正是日本动漫代表作人物之一“蜡笔小新”的家乡。这里,我想与读者分享的是:这里,还是日本重要非物质文化遗产——髹漆的保持者、“人间国宝”增村纪一郎的家。
通常,在日本说道“人间国宝”,指的是拥有特技的一个人。但是,增村纪一郎可谓是一家“国宝”。他的父亲增村益城在1978年被日本政府部门认定为“人间国宝”,增村纪一郎本人在1998年复制了正仓院珍藏千年的“御物漆皮袈裟箱”,2008被日本政府部门认定为“人间国宝”。增村纪一郎的女儿真实子,现在也是身负重任,师从父亲,在继承并发扬着日本髹漆的技法。
让传统工艺融入现代生活
蒋丰:髹漆工艺,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就有记载。但是,我对日本髹漆并不熟悉。您能为我们介绍一下日本髹漆的特点吗?
增村纪一郎:“髹”这个汉字,是由“髟”与“休”上下叠加组成的,应该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漆。漆从树上刚取下来时,是茶褐色,接触空气后水分蒸发,就变成了红黑色、再变成透明的。第二层意思是涂漆的刷毛。这个刷毛,其实是将女性的头发固定在桧木板上制成的。
髹漆,被认为是漆艺技法中最为古老的,髹漆不选择材质,在木、竹、布等上面都可以涂漆,比如在麻布上涂漆,一层一层重合,叫做“干漆”。奈良时代,佛教从中国传入日本,同时传入的佛像,就是用干漆制成的。因为这样做成的佛像,重量较轻,容易搬运。由中国鉴真和尚在日本奈良创建的唐招提寺里,现在还存放着干漆佛像。
在日本,寺院都是木造的,一旦有火灾发生,僧人就会抢救出最宝贵的东西——佛像。青铜的佛像太重,干漆的佛像或背或抱都可以,所以尽管历经千年,日本寺院的干漆佛像也能留存下来,而且留存下来的,都是国宝或重要文化遗产。
用在麻布上的除干漆以外,还有一种漆皮,是用生牛皮制成的。把生牛皮浸入水中1到2天,会变得柔软能拉伸,再用木型固定,在奈良的正仓院里,珍藏着圣武天皇当年装袈裟用的漆皮盒子——“御物漆皮袈裟箱”第一号。1998年,我在成功复制地一个。让传统工艺融入现代生活,是我的使命之一。
日本的手工艺品在中国受欢迎令人欣慰
蒋丰:古老的传统手工艺不仅在过去支撑日本社会走向繁荣,如今也为新时代注入了不可或缺的精神营养。日本的“匠人文化”、“匠人精神”,正在全球范围内备受推崇。为什么日本传统工艺在高度量产的现代也能有持久的魅力?
增村纪一郎:在我还小的时候,大概在上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吧,日本社会普遍认为匠人的手工艺,在精密度上要高过机械,就好像瑞士高级机械表的背后,有着很多手工匠人的身影。
伴随着机械精密度的提高,与批量生产的成本的降低,无论是哪个国家,到处都是无机物,几乎一样的造型,一样的品质,包括现代建筑都是一样的。差不多一样的造型一样的品质。于是,人们渐渐重新重视起带着手温的,倾注了匠人感情的手工艺品。
日本的手工艺品,在素材的选择上,就注重天然,而且匠人是把每一件工艺品,都当成唯一一件、最后一件去打造,花上十二分精力,力求尽善尽美,手艺的熟练与精准,也是经过成年累月的严格训练的。最近几年,日本的手工艺品也得到了中国的朋友们的关注,我个人是非常欣慰的。
“中国曾经是兄长、是师长”
蒋丰:中日两国有着两千多年的历史交流,日本的传统手工艺也多受过中国的影响。有种说法是,“日本工艺多源于中国而高于中国”,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增村纪一郎:中国浙江的河姆渡遗址曾出土过一个木胎漆碗,距今有7000多年的历史,1989年,我曾在上海博物馆看到过。当时,上海博物馆的学艺员听说我是从日本专程来的,就带我去了仓库。后来,日本北海道也出土了7000多年前的漆器,这说明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从7000多年前漆器就与人类生活有着密切的关联。
对于日本来说,中国曾经是兄长、是师长,帮助日本确立了文化的根基。日本又在这个根基上,发展出了非常日式的文化。日本的传统漆工艺,基本上都是同佛教一起,从中国传入日本的。从前唐朝的漆艺技术,如今依旧“活”在日本,被代代坚守。
其实,造物,都是从模仿学习开始的,日本尤擅此道,并且能进化出更具有日本特色的产品。比如说日产车,最初就是模仿的雷诺汽车,丰田模仿的是英国的奥斯汀和美国的福特。日本的梅雨季节较长,所以日本就能制造出雨天也一样稳健、舒适的车辆,车内的空调,可以进行好几段调节,包括风向与风量。这种照顾使用者的感受,细致入微的设计,是日本的特长。
中国也是一样。从前,中国是“世界的工厂”,由别人提供设计、提供素材,照着别人的要求去做,如今,中国已经诞生了许许多多的世界著名品牌,比如华为的手机。我现在使用的,就是中国华为的手机。古代的中国,是能够从零开始创造发明的国家,所以今后必定也能创造发明出更多的世界名品,而不仅仅是“便宜货”的代名词。
伴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构成的变化,一门传统手工艺,仅仅依靠师徒相传是不行的,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以东京艺术大学为首,日本的冲绳县立艺术大学、香川县漆艺研究所、广岛市立大学、金泽美术工艺大学、京都市立艺术大学,都有漆艺专业,石川县轮岛还有漆艺技术研究所等。日本从源头上重视传统手工艺,比如我担任理事长的日本文化财漆协会,目前有会员500多人,40年间该协会在岩手县种植了7万棵漆木。7万棵,对于中国来说是小数字,但在日本,已经是了不起的数字了。
中国也有很多的地域传统工艺,比如北京有堆朱(剔红),扬州有螺钿,而且中国也比较重视地域传统工艺的传承,据我了解,北京、武汉、福州的大学里都有漆艺专业的传授与研究。北京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的周剑石副教授就是我在东京艺术大学的弟子。1989年,我在重庆还见过沈福文先生。他在二战前留学日本,追随东京美术学校(东京艺术大学的前身)的松田权六教授学习漆艺,后来担任四川美术学院院长,功底扎实,令人尊敬。
采访后记:
增村先生的工作室,就是家里的一个小房间,制作用具、参考书、历史资料,分门别类,放得满满当当,用来创造“国宝”的工作台,仅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桌而已。他记得所有东西的位置,整理收拾也都是亲力亲为,“就连我妻子都不行”。
尽管有“日本工艺多源于中国而高于中国”的说法,但增村先生始终视中国为兄长、师长,一直热心于与同中国漆艺匠人的切磋交流,将漆艺成为“亚洲之宝”。今年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未能前往中国考察,令他深感遗憾。79岁的他,还有诸多去中国考察的计划,所以女儿送了他一款华为手机, “我用的就是华为的手机,非常好”,在日本的“人间国宝”的家里,听到对中国民族品牌的盛赞,大概是此行最大的震撼。 (摄影:本报记者 张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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