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重要非物质文化遗产——锻金的保持者、1996年被认定为“人间国宝”的奥山峰石，今年已经84岁了。他从1952年开始匠人修行，择一事，终一生，以象嵌技艺在金属上刻画出四季风光，并且能将最难以锻造的合金，创造出端丽的造型。

在东京北区名誉区民奥山先生的家里，《人民日报海外版》日本月刊报道组观看了他工作的场景：一个带隔音设置的小小工作室，一面银板，一个铁锤。他在这里，一坐便是一天。一件作品，往往需要制作一年多的时间，真可谓“千锤百炼”。

与日本许多世家出身、代代大师的“人间国宝”不同，奥山峰石先生最初入行，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饥饿感，但他凭借“一代一职”的精神，攀上了巅峰，从手艺人到守艺人，再从授艺人到传艺人。

“一代一职”成就一代宗师

蒋丰：您以高超的艺术成就，先后荣获紫綬褒章、旭日小綬章。我了解到，您是山形县新庄市的出身，当初是什么促使您上京，进入锻金世界的呢？

奥山峰石：在进入锻金世界前，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出生在山形县新庄的一个乡下，家里一共6个孩子，我是家里第一个儿子，排行老四，上面三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父亲很疼爱我，经常跟我说，“你是爸爸的长子，长大了要照顾家人”。当时是战争年代，经常有空袭，大家时不时要钻防空洞。我牢记父亲这句话，每次都要留到最后，看着大家都进了防空洞，自己才肯进去。

我鲜明的记得，1945年战争结束那一年，我正在读小学三年级。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疼爱我的父亲就过世了。大姐的丈夫是倒插门的女婿，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毕业，我都是靠姐夫养着的。

初中毕业那年，我15岁，不得不自谋生路了。亲戚跟我说，在东京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读高中，并且把我介绍到银器匠人笠原宗峰的门下，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金属工艺。每天早晨6点开始清扫、工作，晚上9点下班，下班后就直接睡在工作室里。

做学徒的日子真的很苦，我也有过要放弃的时候。但是某一天，我翻日历，突然看到一句话——“一代一职”，感觉这句话就像是对我说的一样，正契合我的情况，于是我就认命了（笑）。既然干，就要干好，就要干得比别人都好，我从此改变了心态。

27岁那年的正月，我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真正的锻金匠人。对于匠人来说，信用意味着一切，客户给的订单，必须在期限内完成。我真的是几乎不眠不休地投入制作，干不完的干，但我依旧满心感激，感激那些给我活儿干的客户。

我当时有一个梦想——靠自己的手艺买房。大约是自立门户5年后吧，跟几个朋友一起喝酒，我说自己想买房，一个做房地产的朋友就问我，“奥山啊，你现在有多少钱。” “凑一凑，也只有200万左右。”

我知道这个钱是买不到房子的，但是朋友说，“我可以帮你找找。”后来他真给我找了一个房子，交了200万日元，剩下1800万日元都是贷款。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地址是同一个地址，最初是个小平房，现在住得已经是第三次翻新扩建了。

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弟子，我们两个人一接到订单，就不肯闭眼，实在困得不行，才窝在角落里眯上1小时，这种拼命三郎的精神，渐渐赢得了社会的认可，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从技艺到创新

蒋丰：我个人认为，从匠人到名家，或者说是到宗师，其实还是有区别的，比如匠人可能是技艺精湛，名家是在技艺之上还擅长设计。您是如何理解的呢？您不仅技艺高超，而且能通过金属加工呈现日本的四季风光，比如伊势神宫所藏的作品《垂枝薄墨樱》，是先做好一万两千枚樱花花瓣，再象嵌到器具上，细致入微又浑然一体。

奥山峰石：其实，我没想到自己能成为一个名家。我作为匠人，接到的订单都是些日常用品，烧水壶啊、茶杯茶碗、酒壶酒杯什么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73年，也就是第一次石油危机发生的时候，订单减少到三分之一，所以不得不自己设计一些成套的产品，希望可以有销路。

我就是这个时候设计的产品，在行业内的竞赛中得奖。作为评审员之一的田中光辉先生鼓励我，应该多进行有设计感的创作。他邀请我去他家里参观，以此为契机，我成了他的入门弟子，开始真正懂得把自己的想法融入到作品里，这是我匠人生涯的一大转折点，也是一大进步。

守艺人走向传艺人

蒋丰：如果不是与“一代一职”这四个字命运般的邂逅，大概您也不会坚持一辈子吧。如今您不仅是手艺人，还是守艺人，更是传艺人。对于年轻一代的匠人，您有什么期待？

奥山峰石：我从15岁入行，别的事情什么都不会，就一心一意做这个，让自己不输给任何人。现在回头看看，没有中途转弯，一路坚持走下来，是对的。

“一代一职”这四个字对我的影响很大，我把作品寄赠伊势神宫，管长让我记录芳名册，我不知道写什么，就写了“一代一职”，管长说，“写得好啊！”又让我再写一页，我又写了“梦想要大，目标要小”，意思是人人都要有梦想，但要实现梦想，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前进。

锻金作品，一件就要花上至少半年到一年的时间，这期间的每一天都得全心全意地投入制作，把所有时间、心血都倾注到一个作品上。尽管人与人的眼光不同，喜好不一样，但我还是希望，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可。

身为“人间国宝”，自然是肩负着将手艺传承、推广下去的重任，但说实话，如今肯一生只做一件事的人太少了，因为光靠这份手艺，很难吃上饱饭。我现在有3个弟子，我很佩服他们的勇气和恒心，也有些担心他们的生活。我一直认为，梦想，其实大多数人都能实现，但实现后还能坚守下去的，就太少了。

像日本传统工艺这样的纯手工制作，在全球范围内都是罕见的。传统工艺大多是由中国传入韩国，再从韩国传入日本，但中国和韩国，想必也几乎没有手工匠人了，大都变成了机械化量产。只有日本的匠人，从一到十，全部都是纯手工制作。正是这种精神，让日本的传统工艺，得到了全球性的肯定吧。

采访后记

奥山峰石先生的手，在握着我的手时，是温暖的、柔软的，在握着锤子敲打时，又是匀速的、稳健的，看着他工作的场景，我脑海里反复出现四个字——千锤百炼！

许多人做工作，往往开始时激情澎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没有耐心和定力，正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奥山峰石先生用一生来实践的四个字——“一代一职”，其实是一个朴素的道理，但包含着一位匠人的信仰与价值追求，最终铸就了一座事业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