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的花店里已经买过两次栀子花。在五月，特别容易生根的季节，种在向阳的院子里，希望第二年依然可以闻到这故乡的芬芳。可惜每一次都没有存活下来。不知为何，印象中在家乡随处可见的栀子花，在日本却这么难养活。

因为太爱了，决不会忘记浇水，土也是加了肥的，但眼见她洁白的花瓣，变成黄色，枝叶渐渐枯萎消失，心中更多了遗憾。怀念的香味，深深地闻过，因在花店也不常见，亦不常去。于是下一次再见，不知是何年。

闻到栀子花便想起了童年。和爷爷奶奶，未出嫁的小姑，一起住在小小的平房里。每到春天，小姑就会采大把的栀子花带回家，插在一家人吃过的腐乳空瓶子里，腐乳瓶外面的商标贴纸被她洗泡去得干干净净，在我眼里不输任何花瓶。那一阵房间里充满了清新的花香。

小姑的床正对着我的床，靠墙一侧贴着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的画片，算是我人生最早的日本元素植入。中间一张八仙桌，既是我们大家族的饭桌，又是我和小姑一分为二的学习工作桌。我天天对着山口百惠情侣的微笑，在桌子这边咬着铅笔看她缝纫，她在桌子另一边天天又剪又裁地不时瞪我两眼：你又发呆！

小姑好看又温柔，比我不过大了十岁，但她已经进了服装厂，在我眼里是大人的存在。

她烫头了，却因为头发太软总是很快就不卷了。小姑买来海绵的卷棒，把头发都卷上，用卡子再卡住，睡觉也不摘下，让我一直担心她的脑袋会不会硌得很痛。

小姑恋爱了，对象是个自来卷，特别喜欢邓丽君。小姑男朋友自己组装了一个磁带的录音机，在一起天天听邓丽君，听得我都会唱了。可我只要唱几句，小姑一准瞪我：小孩子唱什么唱！

小姑结婚了，身着白色的婚纱，手捧洁白的假花。小姑结婚那天像天仙，花不如人美。

小姑出嫁搬走了，再也没有人给我编全校拉风的幸子帽（日本影片《血疑》在80年代风靡全中国，影片中的幸子戴着侧面有一朵小花的毛线帽“高仿”成为流行），也没有美丽的连衣裙了，但我很高兴，我拥有了她的小床。

小表弟出生了。去小姑家玩，没有了甜蜜蜜的音乐。一个大炉子，外面一个架子，层层叠叠搭了很多的尿布，桌上堆满了各种电子零件，听说小姑父在接私活。

小姑的日子越来越好，每次回娘家都有新的金器戴在身。听她对奶奶说，是小姑父去深圳做生意买的。奶奶对她说：“你也不要天天加晚班，孩子老公顾不过来。”小姑抚摸着金镯子说：“老外的订单催的急，我负责的生产线要按时交差，没办法啊”。

多年后，小姑离婚了。服装厂由市服装一厂改成了实业有限公司，领导改成了老板。小姑依然赶订单，加夜班。

我们的小平房也拆迁了。搬去的小区，楼下有很多的栀子花。爷爷去世了，奶奶也去世了。很多年过去，栀子花越长越大，我曾采过一把带回家，没有爷爷奶奶就没有了腐乳瓶，没有了腐乳瓶，只好把它扔水里，里面爬来爬去很多小蚂蚁，被我一把扔进了垃圾桶。

又过了很多年，我离家去了日本，和许许多多都匆匆别过，很多都不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我在花店，看到一盆精致的小白花，淡淡的香味引得我落泪，才忽然明白我是一个思乡的人。看到标签上写着くちなし。它是小小的一株，螺旋展开的白色花瓣，娇俏可爱。是栀子花啊，以前回国从来不在5月，我竟然忘记了它。

离婚后的小姑，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下岗了，好在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五十多的时候，她也做了奶奶。不知现在的她是否还能每年采撷栀子花。

我不在父母身边的日子，父母生病，她总是第一个关心，问我是否在外安好。洁白又沁人心脾的小姑，如淡淡芬芳的栀子花。在时代的裹挟中，渐渐老去，但她永远是我关于故乡的温暖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