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已经是五、六十年前,颓然老矣——每当放寒假,除了做一本印制的寒假作业,还有一项积肥任务,就是拾马粪。那时候街上跑着马车,不愧叫马路。马在城里跑,都要戴上马粪兜子,不能像遛狗那样随地大小便。追着马车跑,车老板心好就会用马鞭子捅一下马粪兜子,如果掉下来马粪,大家便哄然上去抢。好像地球那时还没有温暖化,冬天特别冷。
为完成指标,有时起大早拾粪,也见过马翘起尾巴拉粪,落到地上冒白气,一会儿就冻成马粪蛋儿,直接戴着手闷子(拇指和其他四指分成两个叉的棉手套;看见日本人穿的“足袋”——如清末黄遵宪所言:“袜前分歧为二靫,一靫容拇指,一靫容众指,鸳鸯恰似并头眠”,总是不由得想起故乡的手闷子)拾进筐里。把拾来的各种粪交到学校,堆在操场上,最终的去向就不是小学生关心的了。
第一场雪呀,轻飘曼舞遮不住,马粪亮晶晶——这是正冈子规十八岁时写的俳句(初雪やかくれおほせぬ馬の糞),此前他主要学汉诗文,例如十一岁写五绝《闻子规》:一声孤月下,啼血不堪闻,半夜空倚柱,古乡万里云。从故乡来到东京后开始作俳句,“以寸铁换弩砲”,原因是眼睛有疾,难以查韵书作汉诗。因为这一首,人们说子规的俳句生涯始于马粪。他只活了三十四年,留下二万四千首俳句。不过,马粪发亮,是我当年见粪心喜的情绪,今夕何夕,城里早已不见了马车的踪影。
子规写马粪的俳句不下三十首,还写过牛粪、狗粪、鸟粪、猫粪、鹿粪、狼粪、虫粪,以及蠹鱼粪,当然少不了人粪,对粪似乎情有独钟。说来屎尿与吃喝睡同等重要,是活着的证明。芜村吟道:“不吃烟火食,高僧出恭何恭谨,荒野风嗖嗖”(大とこの糞ひりおはす枯野かな)。日本有三大俳人:芭蕉、芜村、一茶,风格大致可比拟我们的杜甫、李白、白居易。芭蕉被捧为俳圣,而正冈子规志在把传统的俳句改造成近代意义上的诗,先就要推翻偶像,抑芭扬芜,说“芜村的俳句可匹敌芭蕉,或有凌驾于芭蕉之处”。他认为芭蕉的高徒其角和芜村都写屎尿屁,其角求奇,而芜村用巧,使这些不净之物不仅不杀风景,而且含了些荒寒凄凉的趣味。
子规还写过一文《粪的俳句》,大致这样说:森罗万象中,有美的东西,有丑的东西,也有美丑各半的东西。从美的角度来看,几乎没有完全没有美的东西。彻头彻尾丑的大概是粪。不知世上有多少审美学书籍,恐怕没有一本说明粪之美。西方的诗和中国的诗多如牛毛,就我们所见,没见过粪的诗。粪终究不能成诗,俳句里却有很多粪之作,不可思议。为什么外国诗里没有,唯俳句里比较多呢?原因是俳句这样短的东西才能调和。彻头彻尾丑如粪,看不出美的分子,但是和其他东西搭配就能使它多少带有美。除了这种搭配,没有使粪美化的方法。搭配什么,这种搭配若不是极其简单,就不能调和,以致非俳句莫办。
世人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俳人咏那么肮脏的东西,好奇也要有分寸,屎尿之外有很多材料嘛。屎尿等确然不是俳句非咏不可的东西,但是咏也没什么不好。世人一听屎尿就觉得厌恶,没功夫玩味搭配与调和,但俳人常想着抓住所有东西的美,哪怕屎尿也不会径直丢弃,留意能配合调和就配合调和。不限于俳人,画师、诗人等都惯于只从美的角度看东西,所以常常从世人眼里的无聊景色中看出能成为画或成为诗的材料。特别是俳句,甚至能说其他诗不能说的琐事,其观察遍及各个角落是自然的倾向,竟至于连屎尿都不会弃置。俳人并非喜好脏东西,也不是好奇而徒然惊人。
这里说的搭配是俳句的一种技法,例如本色是画家的芜村把看似互不相干的马粪和红梅搭配在一起,黄澄澄红艳艳构成一幅画:“路上一团团,红梅宛转落花瓣,马粪起火焰”(紅梅の落花燃らむ馬の糞)。
一茶也咏粪,未免有点杀风景,但少年的我曾多么想遇上这样的马啊——“扑通扑通的,姹紫嫣红朝天开,马粪落下来”(どかどかと花の上なる馬ふ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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