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下来了,商场就有了秋色,胜过夏天的西瓜一片绿。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东北老家,只有冬天,甚至过大年,才有柿子吃。那柿子是冻的,浸在凉水里,一会儿外面裹上薄薄一层冰,柿子变得软了。软柿子很甜,而且有点粘稠,好像吃果冻。很久以前来到日本,才知道柿子也能像苹果一样吃,恍然大悟我国南方就是这样吃柿子。
据说柿子原产中国,却成为日本的特产,从日本传入欧洲,所以学名是日语的KAKI。日本有柿本这个姓,例如被后世誉为歌圣的柿本人麻吕。虽然贵族院子里种着柿子树,平时也吃着,但和歌不写它,因为俗,不写日常之物就是雅。俳句反其道而行,偏要写吃食。
“小憩吃柿子,蓦地一声响吊钟,千秋法隆寺”。
这是明治时代俳人正冈子规吟咏的一首俳句(柿くへば鐘が鳴るなり法隆寺)。他十五、六年间创作俳句二十万首(以前作文曾误为二万四千),此作为第一。作于10月26日,以致全国果树研究联合会定此日为柿子日。
子规爱吃柿子,在《水果》一文中写道:“我爱吃水果是因为有病,还是另有原因,完全不清楚。小时候不用说,学生时代也爱吃水果,所以两个月的奖学金到手就去吃牛肉,然后总是买来水果吃。大的梨子吃六、七个,樽柿七、八个,蜜柑十五到二十来个是常事。”樽柿是放在空酒桶里去涩味的柿子。
从前日本有一个习俗,女人出嫁要带着娘家的柿树枝,接到婆家院子里的柿树上,度过一生,死后就砍伐这株嫁接的树,用作火葬她的木柴和拾骨灰的筷子。江户时代的俳圣芭蕉曾吟道:“乡里静无声,家家都有柿子树,秋来黄澄澄”(里ふりて柿の木もたぬ家もなし)。
子规又写道:“柿子正盛时,奈良和附近村庄都可见柿林,有难以形容之趣。柿子这种东西从来不被诗人歌人看在眼里,尤其是奈良,想不起什么能搭配柿子。我发现了这个新的搭配很是高兴。”他是把吃柿子和响钟声搭配,从味觉到听觉再到视觉,确实是奇思妙想。
不过,子规发现了新的二物搭配,这个作品却不免有剽窃之嫌。历史是这样的:子规起初有志于小说,但出版社不看好,于是转向了诗歌。大学退学后当记者,在报纸上连载《獭祭书屋俳话》,发起俳句革新运动。患结核回乡养病,正好同学挚友夏目漱石在他家乡松山的中学当英语教师,就住进漱石借居的房子。漱石这样评价子规:“我相信你在我的友人当中也是有出色的想法、用自己的力量开拓人生的人。”漱石把住处叫愚陀佛庵,子规就在这里办起俳句学习班,举行俳句会,漱石读不下去书,也跟着作俳句,所以子规是他的俳句老师。漱石习作:“向晚钟声起,银杏萧萧落黄叶,镰仓建长寺”(鐘つけば銀杏ちるなり建長寺)。
住了五十多天,漱石出钱,子规游奈良,吃到了奈良名产御所柿。漱石发表“建长寺”两个月后子规发表“法隆寺”,把它们摆在一起,只看日文的字面也看得出两首俳句长得差不多。漱石的钟声和落叶是寺院里的常态风景,搭配在一起不足为奇。子规虽属于仿效,但构成全新的意境,便成为名作,乃至与芭蕉的“水声何铿锵,谁惊青蛙飞身入,早春老池塘”(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おと)和芜村的“一片菜花呀,月亮在东日在西,尽染黄裳裳”(なの花や月は東に日は西に)齐名。这就是所谓点化。
后来夏目漱石写起了小说,《草枕》用俳句的方法写,《少爷》《我是猫》等深受国民喜爱的小说也都有俳味。子规生前曾写过一首俳句,意思是我死后要是有人问,就告诉他,那家伙喜好吃柿子的俳句。漱石要完成子规的遗愿,在小说《三四郎》中写道:“子规特别爱吃水果,而且多少都能吃。有一次吃了十六个樽柿,那也不在乎。我们可学不来。”弟子高滨虚子也在小说《两个柿子》中写出子规的柿子之爱:“他高兴地望着浅钵中的柿子。柿子的红色卖弄风情似地发亮。他压住的食欲猛然激发,像饿虎瞪着残忍的眼睛扑兔子一样,一下子抓起一个柿子开始剥皮。”据说柿子有润肺化痰的功效,但子规吃了那么多也没用。卧床不起,友人或门生特地带来柿子探望,被医生禁食,眼睁睁看着家属在病床旁边替他吃,真个是羡慕嫉妒恨。
关于柿子与俳句,还有个趣闻,说是大正天皇问什么是俳句,师事夏目漱石的俳人松根东洋城答:如同涩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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