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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世
作者:李长声  来源:日本华侨报  发布时间:11/14/2022 2:49:49 PM
 

正冈子规的俳句生涯被说是始于马粪,还有下一句:终于丝瓜。

他二十二岁(1889年)咯血,诊断为肺结核。一气写了四、五十首俳句咏子规,也就是杜鹃。杜鹃啼血,因这个中国典故自号子规。卧床六年半,死前三天还在写报纸连载的随笔《病床六尺》,言道:“病床六尺满百了。一天又一天,过了百天,一百个月日无疑是极短的,但对于我来说,觉得像过了十年。”

三十四岁(1902年)的9月18日,子规躺在病床上,精心护理他的妹妹研好墨,给哥哥拿着贴了纸的画板,弟子河东碧梧桐递上蘸饱墨的笔,他左手扶画板,仰面挥毫。也许看了看院子里妹妹栽种的丝瓜,几度咳喘,十五分钟里写下三首俳句。翌日拂晓与世长辞,这三首俳句成为“绝笔三首”。

三首咏丝瓜,第一首:“丝瓜花绽放,喉咙堵住一口痰,这副成佛样”(糸瓜咲て痰のつまりし仏かな)。据说丝瓜水祛痰,子规冀望于丝瓜,却终归无效。即使失望,也没有抱怨,冷静地看着自己的死亡,而且幽了死亡一默。他的忌日称作丝瓜忌。

绝笔,日本通常叫辞世。在我的印象里,绝笔是著名人物,尤其是烈士赴死前写的,流芳千古。似乎中国人爱写自寿诗,而日本江户时代流行写辞世,普通人也写。近年更有人提倡写“快乐的辞世俳句”,死就像赋得,虽然有余裕,却少了些诚恳,未必严肃地思考死。

太宰治的小说《维庸之妻》中妻子说:“即使贱为人渣,只要能活着就好啊。”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种人生观不可能写辞世。夏目漱石在随笔《玻璃窗内》里写道:“我蹒跚地走着充满不愉快的人生,常思考自己早晚要到达一次的死的境地。而且只相信,死要比生轻松。有时也认为这是人能达到的至高无上的状态。‘死比生更可贵’,这句话近来不断在我心中回荡。”大概心态若这般坦然,就能从容地创作辞世。

李白说“唯有饮者留其名”,但传世的辞世毕竟是那些貌似圣贤的名人的。辞世不限于俳句,汉诗、和歌、川柳(和俳句同样十七个音节的打油诗)都可用。例如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发表感言《美丽日本的我》,引用江户时代禅僧良宽的和歌,那就是一首辞世:“何物留纪念,且看天地宽,秋叶红似火,春花山杜鹃”(形見とて何か残さん春は花 山ほととぎす秋はもみぢ葉)。

俳圣芭蕉将死,门人请他写一首辞世,他说:“昨日的俳句是今日的辞世,今日的俳句是明日的辞世,我一生所吟无非一首辞世”,即“平生即辞世”。可人们还是把他死前四天作的“旅に病で夢は枯野をかけ廻る”(旅次卧病翁,梦魂驰遍今生路,枯野一阵风)认定为辞世。

俳句史上三大俳人之一的一茶在人生的尽头吟道:“莫在花下睡,纵是二月满月时,未来很可畏”(花の陰寝まじ未来が恐ろしき)。此作用了典:出身武士、出家为僧的歌人西行爱樱花,死前十年所咏和歌有辞世之趣——“但愿春烂漫,花下横此身,二月望月日,佛祖入灭辰”(願はくは花のしたにて春死なむその如月の望月の頃)。农历二月别称如月,二月十五日佛祖入灭。西行七十三岁死在了二月十六日,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一茶不要在花下眠,不想如西行所愿地死在花下,老老实实写出对于生的执著,对于死的抗拒。

早晨夏目漱石被发现倒在地毯上,桌案的稿纸写上了“189”,这是他正要接着昨天的“188”写连载小说《明暗》。妻子赶过来,漱石说:“这么难受,我还想了辞世。”两周后去世,还差两个月满五十岁。三个月前给门生芥川龙之介写信,附一首俳句,可算作辞世:“已经立秋啦,案上摊开书一卷,何时能读完”(秋立つや一巻の書の読み残し)。

村上春树答读者问,说自己人生最后一顿饭还是吃火锅面,冬天不用说,夏天也努力吃它,看着《产经体育报》。辞世是一首俳句:“ヤクルトは最後の日にもまた負けた”。一句话而已,简简单单,但用了五七五的韵律,帮他啰嗦一下,译作:“养乐多球队,赛到最后这一天,还是败了北”。

我也将面对死亡,当然不可能放声大笑,因为什么都不会在我的笑声中动摇,但不妨吟一首辞世:

一晃就老了,该做的事还没做,怕来世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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