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日本料理”,也就是日本菜,或曰日餐,菜肴上摆了一片小枫叶。一叶知秋,知道吃的是秋味了。这就是日本人引以为傲的季节感。各种广告总是把季节提前,打乱了生活与季节的合拍,而餐馆里的秋味正当其时。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地球上任何生物都有季节感。哪里的商家都利用季节感推销,叫卖四时新。似乎唯独日本人,特别把季节感当作得天独厚的国民性。或许在大海之中,潮有汛,渔有汛,对季节尤为敏感亦未可知。季节感在生活中具象地表现为各种吃食,日本叫它旬,也就是鱼介果蔬的当令。旬的本质是新鲜。东京叫江户的年代,江户人对于旬的执著几至于矫情,这是活在幕府将军脚下的范儿。有人写川柳(打油诗)嘲弄:“女房を質に入れても初鰹”,意思是哪怕把老婆当了,也要吃第一拨鲣鱼。
像《北国之春》那首歌唱的:城里不清楚冬去春来,老娘寄来小包裹。如今到处搭塑料大棚,恐怕连乡下的老娘对季节的变换也越来越模糊。不过,日本有一样东西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真足以维持并显示他们对四季乃至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的感受,那就是俳句。俳句是超短的定型诗,有一个铁则:必须用季语。所谓季语,就是用具体的现象或事物来表示季节,赋予季节以形象。不消说,中国古已有之,叫候应,但没把它打造成诗歌的艺术元素。季语多了,便有人汇集,并分类解说,叫做岁时记,供人作俳句时翻检。类似于韵谱,但韵谱的汉字好似一块块砖瓦,而岁时记的季语是预制构件。
作俳句有写生之说,却也必须给眼前的景色贴上一个(只许贴一个)季语的标签。季语通常是俳句的主题,固定而先行,例如五月雨(梅雨),芭蕉用它至少写了十五首俳句。倘若杜甫写好多八月秋高风怒号,我们可能受不了,所以不能完全从诗词的角度来欣赏俳句。
麦秋是夏季的季语,我们也了然,因为小时候学过古诗《观刈麦》: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很多季语是取自日本的自然与生活,例如金鱼,家里一年四季养它摆设赏玩,它却是夏季的季语。日本从中国引进金鱼,江户时代进入寻常百姓家,夏天里商贩挑着担子卖金鱼,庙会上捞金鱼是儿童最欢快的游戏,纳凉的扇子、作响的风铃也常画上金鱼。季语随时代变化,例如银杏,芜村也咏过,但总的来说江户时代俳人很少拿它作题材,近代以来常咏它,是秋季的季语。
从网上抄来“时珍曰: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宋初始入贡,改呼银杏,因其形似小杏而核色白也。今名白果。”据说日本也发现化石,但现在生长的,不知何时从中国输入,树叫鸭脚树,果叫银杏,都照用中国称呼。南宋诗人杨万里吟道:“深灰浅火略相遭,小苦微甘韵最高”,看来不是周作人知道的两种吃法,其一是炒,其二是煮,而是烤或煨。如今日本依然用南宋的吃法,小苦而微甘。
落座居酒屋(一般指普通的酒馆),温一壶清酒,烤一碟银杏,就有了秋意。郭沫若说银杏是“日本的华侨”。我侨居在日本的市叫浦安,以银杏为市树。很喜欢它的叶子,无论绿时还是黄时,形状在草木之中都属于最好看的那种。虽然绿的时间长,被欣赏的却是短暂的黄——垂死的颜色。郭沫若写过一篇《银杏》,有云:“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国的诗人咏赞你的诗,也很少看到中国的画家描写你的画。”上网查看,咏银杏不可谓多,但博学如郭老,当然不会没看到李清照的“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桔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但应时作文,这样的“玉骨冰肌”不是塑造新形象需要的,尽管如他所言,银杏“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
多年前曾和朋友去上海,朋友的朋友是富人,也跟着去富人家做客。餐桌不太大,桌上的盘子大,堆满大闸蟹,还有一盆银杏。我生长在几乎见不到螃蟹的地方,对它不大有感觉,连带对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少了点敬意。富人说银杏这东西一次只能吃十颗,不禁想起周作人抄书,说“食满千颗杀人”。我从未吃过量,因为居酒屋的烤银杏大珠小珠落玉盘,充其量十颗而已。
作为伟大的史学家,郭沫若深刻地指出如何才能让银杏树存活下去——“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那就再来一份烤银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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