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车,最初是从书中知道的。老舍的小说《骆驼祥子》写的是北平,叫洋车。洋者,东洋也,就是小日本,原来这东西是他们的一大发明。还特意给人力车造了一个字:俥,却不料中国早已有之,是象棋的一个子。上海叫做黄包车,影视剧里地下工作者很爱坐。鲁迅也坐过,叫它人力车,正是日本的叫法。他还写了散文《一件小事》,对于当今困扰社会的扶不扶问题,那一大把铜元甚而至于要榨出我们各种衣裳下面藏着的“小”来。
明治维新,恨不能将西洋整个搬了来,而人力车可算是日本完全具有自主知识产权。汉诗人也要赶时髦,高歌:“如飞双脚健堪夸,人力能通迩与遐,贫若冯驩免弹铗,出门无客不乘车。”清末出使日本的黄遵宪考察东洋景,也吟道:“滚滚黄尘掣电过,万车毂击复竿摩,白籐轿子葱灵闭,尚有人歌踏踏歌。”此诗中轿子与人力车并行,并不是写实,因为他抵达日本是1877年末,可实际上东京市内1872年已不见轿子。关于这两样代步的玩意儿,黄遵宪写道:“小车形若箕,体势轻便,上支小帷,亦便舒卷。以一人挽之,其疾如风,竟能与两马之车争先后。初创于横滨,名人力车。今上海、香港、南洋诸岛仿造之,乃名为东洋车矣。日本旧用木轿,以一木贯之轿顶,两人肩而行。轿离地只数寸,乘者盘膝趺坐,四面严关,正如新妇闭置车帷中,使人挹悒。今昔巧拙不牟如此。”日本的轿子叫驾笼,武士影视剧中可见,确实像笼子,真不如四川的滑竿敞亮。正因为不如人力车工巧,“车夫自喜轿夫怨,一夜雷声多雁声”(明治汉诗,雷声指车轮碾地的声响,雁声是轿夫的吆喝声),驾笼忽焉被淘汰。
据说受西方传入的马车启发,况且日本原有大板车,灵机一动,东西方结合,明治三年(1870年)发明人力车。各类诗人惊讶于人力车的速度,也就是人跑得如风如电如飞。干这个营生的多是因文明开化而失业的武士,或者由轿夫转行,自是腿脚矫健,却也因为日本人这时学会跑,不再像江户武士那样一要跑便矮下腰身曲着两条腿出溜。
我来到日本才见识人力车,已不是交通工具,而是1970年代复活的,用于观光。哪里的景点都一样,除了天赐的风光,都是用传统招徕游客,甚至越落后越有趣,当然这落后是加工过的。我惊讶人力车的漂亮,想来这就是祥子计划买的“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车”。《骆驼祥子》里拉洋人的车夫“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当今日本车夫的装束一般是胸前系围巾,裤筒瘦瘦的,外罩上印着车行的名称,干净,利落,神气。因疫情戴上口罩,那模样更像是影视剧扮演的忍者。还有年轻的女人拉车,确然是一道亮丽的城市风景线。
对车夫心生好奇,偶然在书店里看见一本小说,就叫作《车夫》。作者的名字用假名(日语拼音),估计汉字可写作伊藤美来,似乎是儿童文学家。小说主人公叫吉濑走。父亲出逃,丢下了欠债和母子二人,一个半月后母亲也失踪,给他留下一锅奶油菜汤。钱包里有百元硬币四枚、十元硬币七枚、一元硬币三枚,高中不是义务教育,交不上二十七万六千四百元学费,高二读了一半退学。吉濑走是校田径队选手,五千米的记录十五分三秒。比他高五届的前辈前平毕业后也经常回校训练,大概受教练委托,请吉濑走泡澡吃肉,动员他当车夫。吉濑走符合车夫的条件:爱好跑,长得帅。一对夫妻经营的车行叫力车屋,基本日薪七千元。十七岁的吉濑走被师傅拉了一圈就出徒了,从此在浅草周围的观光路线上奔跑,跑他的人生。小说有三册,故事无非在吉濑走和同僚、乘客之间展开。
我终于没坐过人力车。旅游各地,人力车到处可见,例如京都、角馆、汤布院,却不好意思让人拉,虽然拒绝车夫热情甚或央求的揽客也有点不好意思。民俗学家柳田国男曾写道:“日本从过去就很少利用牲畜,所以大多数车夫都没有做牛做马的感觉,甚至不少人觉得拉女人或老人是一种照顾、保护。以前在乡下经常看见一边和车上的乘客悠闲地聊天一边跑长途的人力车。双方的关系甚至不是一时的主从,也不是有钱人和贫民。不过,在不同人种会集的地方不可能进行这样的交际。特别是白人等用惯了牛马,只会认为人拉车是代替牛马。即使不用脚踢,也常在心里鞭打。我们让这么奇葩的东西流行,真是对不起邻国的人。” 一时间铁道马车、脚踏车、路面电车接连登场,人力车逐渐绝迹,而邻国的中国出于人道考量,在公共交通尚未发达的时代就予以废止。
忽而想到三轮车,不知这玩意儿是不是中国人的发明。曾在北京城里坐三轮车逛胡同,心里很坦然,似乎蹬三轮就好像骑单车带人,我们年轻时都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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