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池宽早就过时了。
四十来年前在出版社供职,编辑叫《日本文学》的杂志,登载了一期“菊池宽特辑”,意外地收到一封信,从日本寄来的。写信的人叫金子胜昭,是文艺春秋的编辑委员。他出过书,有《秃头的哲学》《正确的秃法》,还有《作为历史的文艺春秋》。信中写道:菊池宽“战败之前的名声和商品价值太高了。现在有几家出版社的文库收录他的作品,仅限于主题小说《恩仇的彼方》或戏剧《复归》等少数作品。也有年轻学者研究他,发表在不大显眼的地方。”所以他惊奇,当今中国怎么介绍菊池宽。
文艺春秋,作为杂志是菊池宽创办的,作为出版社也是他创办的,中国媒体年年应时报道的芥川奖、直木奖都是他纪念亡友而设立的。金子胜昭对中国感兴趣,经常组团来游,也好奇地访问我们编辑部,于是我和他相识。后来寄给我好多书,其中有《渡边淳一全集》。我翻译过一本《漫话世界书籍出版社》,由山西书海出版社出版,原书是日本出版学校出版的,偏巧金子先生就是该校的股东。他说年轻时朋友办专门学校,他出了五万日元,但从未分红,只是得到一些书。1988年我自费渡日,他问我想见哪个作家,谁都能引荐,但我已失去编辑的身价,不想行招摇之实。
人老了,动不动忆旧,本来要说的是菊池宽。用音频讲日本文学讲到他,把讲稿交给出版社出书,过了两年多,编辑说上头终于审完了,只见校样上批示:“删除全书与菊池宽(关)联的内容”。虽然很懂得“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却还是想知道菊池宽已死去七十多年,这是又招谁惹谁了呢?金子胜昭说过:“菊池宽是逸话之人,逸话全都基于他的性格,那些逸话又使他的性格增幅,流传后世。”逸话,也就是八卦,不禁想起了一段菊池宽逸话,甚至可说是日本出版史上的一个事件。
那是1930年,广津和郎写小说《女招待》,在中央公论社的杂志《妇人公论》上连载。主人公小夜子是单亲妈妈,从北海道来到东京,在银座的咖啡馆当女招待。女招待的日语叫“女给”,当时是一个新词。1911年画家松山省三听人讲法国的咖啡馆,也在银座画瓢,开咖啡馆“春”,美酒加咖啡,为文人画家提供聊天或聚议的社交场所。法国咖啡馆的招待是男的,而这个咖啡馆用女招待,身穿和服,系上白围裙,顿成男人世界的亮点。
二十岁的川端康成爱上咖啡馆女招待,两年后二人拍了订婚照,她却“不可理解地背叛”。二十一岁的太宰治认识了咖啡馆女招待,见过三次面就一起吃安眠药自杀,结果女的死了,他活下来,以协助自杀的嫌疑被捕。小说里小夜子说:“对关照我们的客人备加珍惜,能多得到一点小费,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来的客人都像是色狼,哪张脸都盯着我们某一个,想要弄到手。”菊池宽为人慷慨,每晚泡银座咖啡馆,大把大把地给小费,而小说里有名的诗人吉水薰临走时就说“握握手吧”,趁机用短而粗的手把揉成一小团的十元钞票塞进小夜子手里。还请她看电影,吃大餐,饭后说“去一下旁边的房间吧”,小夜子明白他的意思,婉拒不从。
《女招待》在报纸上大做广告,什么“文坛大佬登场”,什么“读这个故事立马就知道红了眼追求小夜子的吉水薰是谁”,什么“吉水薰是孩子都知道的文坛大佬”,唯恐读者猜不出。那时社会上一说文坛大佬就是指菊池宽,这下惹恼他,写了一篇《我看见的她》交《妇人公论》发表。文章照发,但编辑把标题改为《我和小夜子的关系》,等于菊池宽自己对号入座了。愤怒增幅,单枪匹马冲进出版社,质问为何乱改题目。对曰:约稿不能改,但自投稿编辑有权改。居然把文坛大佬的文章说成自投稿,菊池宽上前揍社长,但隔着桌子,便拳击邻座的主编脑袋瓜。事情闹大了,出版社告菊池宽行凶,菊池宽告出版社损毁名誉,对簿公堂。最尴尬的当然是广津和郎,偏偏在路上邂逅菊池宽。不料菊池宽开口一笑:“你怎么不出来调停?”广津说:“你不生我的气吗?”菊池:“不生,你是朋友,教我来气的是中央公论社。”广津和郎出面说合。菊池先认错,但社长坚持:对于作者,编辑长久处在屈辱的地位,群情激愤,哪怕搞垮了杂志也要抗争到底。媒体连日报道,煽动读者的八卦心,杂志加印。广津以辍笔要挟,社长就只有和解。后来社长的二儿子当社长,回顾此事,说“这一事件表明,菊池为人恬淡,拿得起放得下,我父亲过于执拗”。小说连载完,改编成电影,由当过女招待的水原玲子主演,主题歌《女招待之歌》也流行一时。
菊池宽是红极一时的作家,又是成功的实业家,在这个世界上无往而不胜,只有女人一事,虽然他自诩“这张脸在女人的问题上从没有亏过”,可心底不认为真的胜了。广津和郎却写他对于女人没有吸引力,还被一个女招待给甩了,正戳到痛楚,焉能不窝火。然而说到底,都是标题党惹的祸。菊池宽的确过时了,标题党依旧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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