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川幸次郎在《人间诗话》一书中写到他老师狩野直喜的诗;吉川是中国文学研究家,老师狩野是京都中国学的鼻祖。吉川文章写得很有趣,译抄于下:
今年也已经岁暮,像往年临近年底一样,更怀念先师狩野直喜先生。尤其今年昭和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三日,时值先生七回忌辰,遗著《中国哲学史》由岩波书店出版。这个诗话,此回不说古人的诗,说说先生的诗。
听说先生七、八岁时就作诗了。幼名叫百熊,同为熊本人的竹马之交古城贞吉先生说过:小熊作诗这玩意儿,名声可不小。但那时候的诗不存。四十岁以前作的诗文不留稿,是先生的自负之一。晚年又不怎么作诗。先生之学以清顾炎武为宗,顾氏《日知录》有一条“诗不必人人皆作”,大概从其说,也就是主张不能滥作。
先生还有一个主张。先生能书,有人缠着索字,给写的必定是古人的诗或诗句,不写自作的诗,这是个禁忌。禁忌基于怎样的理由、怎样的说法,终于未问过,但他推许政治家朋友西园寺公望的理由之一即在于恪守同样的禁忌。
不过,我属于例外,持有死乞白赖求先生写的自作诗。是乙丑即大正十四年先生五十八岁年末作的五言律诗二首,如下:
宠辱惟从命
行藏欲问天
诗书修旧业
风雨送残年
回老医无力
御寒酒有权
愁来成一醉
此意向谁传
宠辱如同说穷达,好的境遇和坏的境遇。命是天命。行藏指出处进退。诗书指《诗经》和《书经》。回老医无力,大概得自他和医学系中西龟太郎先生们夜话。御寒酒有权的权是假力。但先生素不善饮,这恐怕是作诗的夸张。
另一首:
经业无新得
皋比愧素餐
门庭三口少
风雪五更寒
身为家贫健
心因才拙安
今年还欲尽
白发镜中看
经业指古典研究,皋比指大学讲席,素餐是尸位素餐的意思。当时住在田中大堰町,先生和夫人、儿子,仅三口之家,先生有一头漂亮的银发,这些都不是夸张。
诗作于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写给我是毕业以后。
再写一回与狩野直喜先生有关的事。
先生的遗著《中国哲学史》从论述中国本没有哲学这个名称,是从日本逆输入的起始。
“说来中国哲学这个名称是日本人命名的,与西洋哲学、印度哲学相对而言。中国自古没有哲学之名,也没有哲学史之名,所以说哲学,中国的人也不明白。”
然后讲如下的插话。
清俞樾,号曲园,是清朝末年的大儒。明治末,一位日本学者去中国见过他,在哲学杂志上刊登论文,介绍其学说,叫《俞曲园的哲学》。俞樾看见了,吃了一惊,作诗如下:
举世人人谈哲学
愧我愚疏未研榷
谁知我即哲学家
东人有言我始觉
借狩野先生的话,意思是这样:“近来叫哲学的学问流行,无人不谈,但我落后于时代,不曾有所研究,暗自惭愧。岂料我也是哲学家。我自己丝毫不知,据日本人所言才知之,觉得颇为愉快。”
狩野先生的书中没有写,补充一句:用论文《俞曲园的哲学》把曲园先生吓了一跳的日本学者据说是小柳司气太。
俞樾在狩野先生《中国哲学史》的末尾又再度出现,第六编《清学术与思想》第六章第二节“不脱乾嘉遗风的汉学者”一项略叙了传记与学说,而且那传记是相当愉快的。就像被某人评价为拼命著书的学者那样,“他直到临终之日手不停著述,作了很多临终自喜的诗,用诗跟种种东西诀别。作了别家人的诗、别诸好友的诗、别门人的诗、别书斋的诗、别住处俞楼的诗,别读的书、写的书、文房四友、今世,最后别俞樾的诗,而后去世”。
心想是怎样的诗呢,翻阅了俞樾的诗集。
插架牙签万卷余
平生于此费居诸
儿孙倘念先人泽
莫乱书城旧部居
这是跟藏书诀别。牙签是插在书籍上的象牙签。部居是分类。
平生为此一名姓
费尽精神八十年
此后独将真我去
任他磨灭与流传
这是与自身分别的诗。诗未必算好,但符合这位知识快乐主义者“哲学家”的临终。
日本有所谓“辞世”,作短歌或俳句告别人世,很显示对死亡的态度,颇有点坦然,却原来最热衷辞世的是我们的曲园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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