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岛是日本三景之一。
这个说法出自林鹅峰。他是江户幕府的儒官,1643年撰《日本国事迹考》,有云:“松岛,此岛之外有小岛若干,殆如盆池月波之景,境致之佳,与丹后(今京都府北部)天桥立、安艺(今广岛县西部)严岛为三处奇观。”
1689年芭蕉由门人曾良伴随,旅游东北(福岛、宫城、岩手、青森、山形、秋田六县)和北陆(福井、石川、富山、新潟四县),行程六百里(一日里约四公里),还写了游记《奥之细道》。其中道:“松岛为扶桑第一美景,前人之述备矣。大概不逊于洞庭、西湖。海自东南涌入,湾内三里(日里)涨满浙江潮。”一处风景抵上了中国三处,芭蕉看罢,却闭上嘴巴。洗洗睡吧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从褡裢里翻出诗友们写松岛的汉诗和俳句,聊以慰怀。曾良赋诗俳一首,芭蕉给他记在游记中,曰:松島や鶴に身を借れほととぎす(一声飞身去,杜鹃应借鹤羽衣,松岛才相宜)。芭蕉说松岛“或乃神代之昔山神所为,造化天工,孰人能振笔尽言”,似乎曾良有一点不自量力。
或许世人觉得芭蕉是俳圣,眼见松岛这么美的景岂能无诗,便说他作了,这首:“松島やああ松島や松島や”(松岛呀,啊啊松岛呀,松岛呀)。的确是一副不知说什么好的神态。郭沫若拿它为例,论说“在简单的形式当中,能够含着相当深刻的情绪世界”。
据考证,这首俳句的作者乃田原坊,见于1820年仙台藩儒家樱田虎门刊行的旅游指南《松岛图志》,但“芭蕉”把さて改为ああ。原田是狂歌师,狂歌是搞笑的低俗短歌。说它是俳句,却没有遵守季语(表现季节的词语)等规距,不如说是一首川柳——和俳句同样十七个音节,但不用季语。
感动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同于尚何言哉,却也是人之常情。宋米芾赞孔子,连呼“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既无孔子,孔子以后也无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18世纪有个叫加贺千代女的女俳人,十七岁时蕉门十哲之一的支考游历各地,要投入门下。支考说,那就先来一首吧。赋得杜鹃。歌人和俳人最爱咏这种鸟,它一边飞一边叫,听见叫声时往往已不见踪影。早起等着听杜鹃叫是一种雅事。千代女写了好几首,都被支考批为概念化,没有切实生动的感受。夜不成寐,眼看天已破晓,不由得抱怨:“ほととぎすほととぎすとて明けにけり”,意思是杜鹃、杜鹃,天都亮啦。支考看了叫好。这首俳句含有两层意思,一是杜鹃鸣,怎么还不叫;二是杜鹃诗,还是吟不出。支考给了青眼,千代女从此名声远播。
比芭蕉早一代的贞门派俳人贞室吟道:“これはこれはとばかり花の吉野山”(哎呀呀哎呀呀,一个劲儿地哎呀,花的吉野山)。看见樱花开满吉野山,俳人激动得无言以“对”。芭蕉也曾在吉野的花下流连三日,想起前人的和歌,也想起“那个贞室的‘哎呀呀哎呀呀’,即兴口占,对此也无话可说,只好闭上嘴”。芭蕉没有咏吉野的樱花,有一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意思。不过,若只是啊啊,像动物一样,世上也就不会有文学。李白“噫吁嚱危乎高哉”之后,气贯长虹、一泻千里地抒写“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其实,芭蕉在松岛作了俳句:“島々や千々にくだきて夏の海”(大岛小岛呀,陆地碎成千千万,夏日的碧海)但没有收入《奥之细道》,大概就为了发表那一通闭嘴吧的感慨。
松岛不是一个岛,而是指松岛湾内外大大小小的岛屿,数量不确定,大约二百六十座。松岛之月很有名,这是芭蕉早就向往的。日本人说元代萨都剌的《雁门集》中有一句“雄岛烟波松岛月”,由此可见松岛之名早在14世纪就传到中国了。实际上芭蕉死后的1702年《奥之细道》一书问世,松岛才广为人知。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在游记《街道行》中批评松岛的观光招牌上把“松岛呀松岛呀”当作芭蕉的作品,但不曾提及萨都剌被拉来作虎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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