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尿诗闹腾一阵子也就消停了。本来不大读新诗,被网民喧嚣,也看到那首尿尿诗,觉得有意思。新诗本来就是随便写,当今才会有那么多诗人。况且诗就该写生活,少唱些高调,身居茅屋胸怀世界要解放全人类似的。如若说越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是豪迈,那么雪地上尿条线、尿个坑的,可算是细腻,写出了生活里的男女欢娱。
庄子说:道在屎溺。
云门(云门宗开山祖师文偃禅师)因僧问,如何是佛,门云:干屎橛(据说是相当于手纸的竹木片)。
但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写这“阿堵物”羞羞了,可能是儒家的清规。莫非真的像司马辽太郎说的,儒教从未普及到日本民众之中,譬如老话说七岁男女不同席,但日本2022年才总算议定了男女七岁不混浴。至于写屎写尿,他们更像是小孩玩尿泥,天真烂漫。
例如夏目漱石这位大文豪,和友人探访二十年不见的高僧,写道:“高石阶上能看见草葺的山门。上石阶之前,〇站在门前的稻田边上小便,我也马上到他旁边效颦,以防万一。”想来中国作家谁也不会在几百字的随笔里写上这么一段吧。夏目漱石的小便传说颇不少,例如长谷川如是闲写他来家做客,天很好,二人出外走走,“夏目君突然站在路对面小便”,“一边小便,一边讲那边的风景”。夏目漱石租了一处房子,不料没住上十个月,房东把房租从二十七元涨到三十五元,他怒而搬家,临走在铺了八块榻榻米的客厅撒了一泡尿。半年后住进新房客,是周氏兄弟们,租金三十元。鲁迅为了读《虞美人草》连载,特意订了报,若知道夏目漱石就是在此处写这个小说的,一定很励志。但是像夏目漱石这样无行的文人,恐怕在中国入不了作协。
夏目漱石有大名,当时的日本总理大臣邀请他参加文艺座谈会,他正忙着写小说,就写了一张明信片回绝,还附上一首俳句,意思是我正在出恭呢,不能提起裤子就出门。身边的人认为他这样很失礼,但失礼的,不是拿蹲坑说事儿,而是谢绝或婉拒总理大臣,用明信片太不郑重。
俳句咏屎尿很常见,几乎可以说俳句始于屎尿。室町时代后期的山崎宗鉴被称作俳祖,有人吟了霓裳湿了裙摆,他唱和:那是司春的女神站着撒尿尿。原文是“佐保姫の春立ちながら尿をして”,从汉字也看出“春”和“尿”之间有一个“立”,他用的是双关手法。过去日本女人裹上和服,里面不穿内裤,站着撒尿,叫“立小便”。日本人的坐姿由盘腿大坐或者立起一膝而坐,变为跪坐、正坐,也是与女人不穿内裤有关。看12世纪前半绘制的《源氏物语绘卷》,女人席地而坐,宽衣大袖铺了一地,所以两条玉腿在里面盘着或立着都无妨,但后来厉行节约,衣裳窄小了,盘腿或者立膝就有露出裙子底下的剧场之虞,便并起双膝跪坐。佐保姬是司春的女神,负责立春。宗鉴灵机一动,把立春(春立つ)和立小便(立ちながら尿をし)联想到一起,说女神立春时站着撒尿把裙摆尿湿了。滑稽是滑稽,但是连江户时代开创贞门派的俳人松永贞德也嫌它低俗,改为天女下凡,飘落在春天的海面上。
高雅的和歌不会咏屎尿,俳句(近代以前叫俳谐)反其道而行,并借以搞笑,却也是写生活。例如俳圣芭蕉的名作“蚤虱馬の尿するまくらもと”(虱子和跳蚤/马尿哗哗流枕边/风雨卧秸藁),写的是他旅行到今宫城县的尿关,遇上风雨,在山里滞留三天。当地农家把马养在家里,人马同居,尿声自然听得很真切,跟虱子跳蚤合伙扰得人难以入睡。
三大俳人之一的一茶咏小便有五十来首,例如“小便の身ぶるひ笑へきりぎりす”(小便天地冷/看人浑身一激灵/螽斯笑出声)。
近代搞俳句革新运动的正冈子规吟道:“小便に行けば月出る夜寒哉”,意思是去小便,月亮出来了,夜里好冷呀。
中国歇后语有一句“倒背手撒尿——不扶(服)”,若改为俳句,一定很有趣,好象俳句还没有这么机灵的。
我不读新诗,也不爱读日本的近代诗或现代诗,只是对诗人西胁顺三郎连续九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感兴趣,读了几首他的诗,便读到《旅人》:“你癫痫的旅人哟/你的粪流淌,污染了海伯尼亚/北海,亚特兰蒂斯,地中海/你回你的村/祝福乡里的崖哟/那赤裸的土是你的拂晓/木通的籽犹如你的灵魂/耷拉着盛夏。”这让我想到西班牙画家达利画的钟表。
没见识过谷崎润一郎礼赞的和式茅房,倒是在一家酒店的高楼顶层遇见一个厕所,小便器立在一面墙的玻璃窗前,站在那里撒尿,眼下是璀璨的灯火,不由得涌起诗意。
好像日本人越来越有廉耻心,觉得“糖尿病”这个病名刺耳,乃至扎心,日本糖尿病学会在研究改名,那就用我们中医的古已有之的消渴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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