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腹自裁之前，三岛由纪夫写好了“辞世”（绝笔），两首，都是短歌。

三岛由纪夫的形象——作品读来的、八卦听来的、图像看来的，凑合在一起，觉得他跟俳句不搭界。果然，他写有一篇随笔《俳句与孤绝》，大意是：

偶尔他也被句会邀请，但从未去过。句会是同好之集，一团和气，那种气氛怎么都让他畏缩。久病的患者或者囚徒等写作的短歌、俳句常会有感人的作品。这类不幸的人的灵魂呼喊凝结于短章之中，在这一点上，需要自由的时间和精力来制作的小说、戏曲是不如日本传统的短诗的。医院或监狱是存在主义哲学所说的极限状况，俳句的短形式制约完全与这种被逼迫的极限状况相符时，那里就迸射灵魂的火花，展开只有孤绝的眼睛能看见的世界。问题是制作俳句时如何能得到硬塞进五七五形式的紧迫感。不可能俳人全都是病人、囚徒，但只是为消遣的俳句永远不过是业余爱好者的游戏，俳人心中必须潜藏着适合五七五这个牢笼的极限状况，必须潜藏着孤绝的灵魂。那种孤绝和悠闲的句会在哪里妥协，在哪里调和呢？这就是俳句艺术的麻烦之处。孤独而不幸的告白型艺术家形象是近代浪漫主义制造的形象，近百年间完成的，而句会是连歌以来的传承，具有数倍于它的历史。参加句会，一副近代以前的幸福的艺术家模样，这本来就和近代艺术家的形象不相容。俳人越成为近代艺术家，内心越厌恶句会一团和气的气氛。不能把这种厌恶表露在脸上，正是现代俳人所处的困境。

用拼音打字，俳谐会打成排泄，句会打出来聚会，不错，句会是一种聚会：俳人或者爱好者聚在一处，各自拿出自己的作品，互相品评，老师指导。正冈子规否定集体文化的连句，将俳句改造为个体创作的诗型，却未能摆脱连句赖以存在的句会形式，以致俳句带有集体性这个后遗症。好似娱乐活动，气氛当然是悠闲的，融融泄泄，不符合三岛由纪夫的性格和体魄。似乎日本人作俳句的由头常常是患病，尤其住进了医院。

例如武士小说家藤泽周平。他出生在山形县鹤冈市农家，师范学校毕业后，在乡里的中学当教师，两年后体检，查出肺结核。久治不愈，转到东京西郊的结核疗养所，做了三次大手术，住院差不多五年。病友搞俳句会，“看见死神影子”的藤泽也参加。有患者，有护士，十来人当中只有挑头的人作过俳句。他住过静冈的医院，和当地的俳句杂志《海坂》有联系。藤泽以前充其量读过一点芭蕉、芜村，读过而已，都不曾进入心里。觉得俳句是老气横秋的陈旧玩意儿，一茶的俳句更不值一读。在疗养所的麦地或杂木林中，他拿着高滨虚子的《四季词汇》，漫步闲吟。往《海坂》投稿，一年里刊登四十四首。他偏好咏自然的俳句，“抓住美，迫近自然的真相”。“久病的患者”作俳句，即便有滑稽，强颜欢笑，恐怕也抹不掉人生的荫翳。作了一年半，对才能失去信心，“但作为对什么睁开眼睛的机缘，也可说时间足够了”。三十岁痊愈出院，教师的工作早丢了，由朋友介绍，在东京当行业报记者。开始写小说，虚构的藩就叫海坂藩。四十四岁获得新人奖。五十岁创作了传记小说《一茶》。他说：“若没有句会，没有《海坂》，就不会对俳人小林一茶感兴趣。”就俳句来说，一茶未必合他所好，他更喜好芜村的端正风格，但一茶是小说人物，没有比一茶更有人味儿的俳人。一切的开头是句会，是俳志《海坂》。

还有个叫关悦史的，1969年出生，俳句写得好，也善于评论，大概是日本寥寥无几的能靠俳句活的俳人。他也是二十来岁时患病，为散心作起了俳句。有道是愤怒出诗人，那么，疾病出俳人。

其实，三岛由纪夫早年也作过俳句，而且六岁就开始作。也曾参加句会，出去行吟，但是被同学的俳句才能压倒，改写小说了。《三岛由纪夫全集》第三十七卷收入俳句一百零一首，短歌四十五首。例如“ワイシャツは白くサイダー溢るゝ卓”。意思是衬衣雪白，桌子上汽水冒出白泡沫，一个小孩眼巴巴看着。据说早年间汽水是大瓶子装，全家人分着喝，像酒桌上为不喝酒的人备下一大瓶雪碧。三岛小时候规规矩矩，不是熊孩子，日后却豹变。

说起汽水，日本人便想到“三支箭汽水”。传说平安时代武将源满仲射出三支箭，箭落在兵库县的多田村，在那里建城。找到箭下落的叫孙八郎，被赏了土地，还赐姓三支箭和三支箭羽的家纹。某日源满仲出猎，看见山谷间涌水，有一只鹰疗伤，发现了平野温泉。明治时代为接待西洋人，宫里下令研发碳酸饮料（苏打水）。1881年分析出平野的水质是富含二氧化碳的理想矿泉，就地建厂，后来转让给民间企业，牌子冠以“三支箭”，并画成商标。抵住可口可乐来袭，日本人已喝了一百三十年，当今是朝日饮料公司的主打品牌。

几十年没喝过汽水了，不晓得如今什么味儿。还记得当年的顺口溜：看电影不知道啥名，喝汽水不知道退瓶。那时候汽水瓶是玻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