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说:“从小说来看民族性,也就是一个好题目。”于是读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金阁寺》,果然看到日本人的一个民族性——没法子。
主人公“我”是金阁寺的年轻和尚,出于对美的反感,一把火烧了金阁。他还干过这种事:战败后第一个冬天,下过雪的星期天早上。我用只言片语的英语为醉醺醺的美国兵导游,他还带了一个日本女人。我首次从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感到美。他们在金阁一层的游廊上吵起来,女人掴了男人一巴掌,转身逃跑。长腿大兵追上,女人直挺挺仰倒在在雪地里。大兵对我说:“踩她,你,踩一踩!”我无法抗拒,抬起穿长筒胶靴的脚。美国兵拍了拍我的肩。我的脚落下,踩了春泥似的柔软东西。那是女人的肚子。“再踩,给我踩!”我踩了,第一回踩时的违和感第二回就变成迸发的喜悦。没想到别人的肉体这么像球一样用老实的弹力回应。“行了!”美国兵明确地说,向我道谢,从吉普车里拿了两条美国香烟塞到我手里。一切都不必坦白。我只是被命令、被强迫才做的,如果反抗,我自身也许会倒什么霉。把两条香烟奉献给住持,便让我上大学深造。一个来星期后听说被践踏了肚子的娼妇找上门来,说那天晚上流产了,住持默默给她钱打发了。假如我不踩女人,可能外国兵掏出手枪,威胁我的生命。不能反抗占领军。一切都是被强迫才做的。
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罗生门》整个写没法子。脸上粉刺发红带脓的下人丢了工作,避雨时发现城门楼上一个猴子似的老太婆拔死人的头发,认为是作恶,老太婆振振有词:“也许拔死人头发确实不好,但这些死人大都是也能干这种事的人。我现在拔头发的女人把蛇切成四寸来长一段一段的晒干,说是干鱼,去皇太子护卫那里卖。要不是得瘟疫死了,大概现在也去卖了。说这女人卖的干鱼味道好,护卫们买来当作不可少的食材。我不觉得这女人干的事不好,因为她要是不干,就会饿死,所以是没法子才干的。我也不觉得自己现在干的事不好。因为这也是不干的话,就会饿死,所以是没法子才干的。这女人很理解没法子,一定会原谅我干的事。”老太婆的没法子论启发了下人,说道:“那就不要恨我扒你衣服,我也是不这么干就会饿死。”他扒下老太婆的桧皮色衣服逃之夭夭——“除了做贼,没有别的法子”。
远藤周作的《海和毒药》也写到日本民族这种没法子的深层意识。同《金阁寺》一样,小说取材于真事。1945年5月美军B29从关岛起飞,轰炸日本九州,机毁跳伞的美国兵被活捉,东京下令,除了有情报价值的机长一人之外,统统处理掉。军方把八名俘虏交给九州帝国大学(今九州大学)做活体解剖,余者在福冈女高中校园砍头。美军占领日本后,这一事件参与者五人被处以绞刑,十八名医生被判罪。朝鲜战争爆发,美国为利用日本,把多数罪犯提前释放。1957年远藤周作发表《海和毒药》,写道:“这是战争期间这所医大的医生们把俘虏的八名飞行员当作医学的实验材料的事件。实验的目的主要是人失去多少血液死亡、代替血液能注射多少盐水、人切掉肺能活几小时。”认为“平凡最幸福”的胜吕二郎也参加解剖,因为“考虑也没法子,这是我一个人无能为力的世界”。出狱后在东京开医院,对于当年的事他嘀咕:“因为没法子呀。那时候可实在没法子,就是今后也不敢保证。今后再被置于同样的境遇,我也许还会那么做……”
远藤周作的小说《沉默》更有名,写官方镇压下殉教与叛教的纠结。镇压的方法是“踏绘”,让人用脚踩踏基督像或圣母像,不踩即教徒无疑,处以酷刑。远藤周作用人性绑架宗教,让基督也没了法子:“这时铜板上的那个人对司祭说,踩吧。我最清楚你脚痛。踩吧。我为了给你们踩而生在世间,为了分担你们的痛而背负十字架。”“那张脸已经在踏绘的木板上磨凹了,用哀怜的眼睛看着这边。哀怜的眼光对我说‘踩吧’。‘踩吧。你的脚现在痛吧?和至今那些踩过我脸的人一样疼吧?脚痛就足够了。我分担你们的痛和苦。我就是为此而存在。”我们的鲁迅若地下有知,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因为没法子,日本人老老实实地忍受,全世界便看见他们遭遇大地震的从容,不像韩国人那样大哭大闹。没法子,曾是他们搞侵略战争的借口,而今也有人说日本听命于美国是因为被美国掌控,没法子。日本这个民族性鲁迅是在内山书店听说的,就想到了中国,说中国人“所谓‘没有法子’,有时也就是一种另想道路──转移运命的方法”。大概最妙的方法就是阿Q精神,日本的说法该叫作阿Q美学。或许凭这种法子,中国人延续几千年,而且被一些人用得更纯熟,已不露没法子的痕迹。
鲁迅在《运命》一文中最后写道:“假如真有这一日,则和尚、道士、巫师、星相家、风水先生……的宝座,就都让给了科学家,我们也不必整年的见神见鬼了。”孰料,现今反倒是各种科学家整年的见神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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