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舍附近的图书馆不寒，藏书百余万，还不断入藏，这辈子是读不完的。入口处最近摆出一排书推荐阅读，有《超空气支配社会》《空气支配的国家》《读了“空气”也不顺从》《关系的空气、场合的空气》《会读“空气”的人与不会读的人》等，看来主题是“读空气”。出版社都不小，可见这类图书有市场。

拿空气说事儿，元祖是评论家山本七平，从1970年到1987年出版三十二本书，乃至被称作山本学。评论家小室直树是他的盟友，评说：“山本也正是典型的浅学非才之人，说他是什么基督教大师，一派胡言。号称专家的人说他读错了《圣经》，但他的厉害不是在这里，而是凭一点点知识就一针见血地看透本质。尽管只搞了一点日本史，却清楚地知道山崎闇斋之学是明治维新的原动力。”山本看破了日本的“空气”，1977年出版《“空气”之研究》。日语“空气”一词，除了简体的写法有点不一样，意思完全和中文相同。基本义是包裹地球的无色透明的气体，譬如无视某人，我们就把他当空气，好似不存在。引申义是气氛，常用来比喻。山本所说的“‘空气’是拥有极大绝对权的妖怪，也许是一种‘超能力’”，而且“不首先把握这‘空气’的真意，便完全无法估计将来会发生什么”。有人推举此书是理解日本社会的必读书，现在也第一必读。

1945年3月至6月日本要在冲绳与美军决战，策划让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战舰大和号突破已失去制海权、制空权的海域，在敌占区搁浅，变成陆地炮台，反过来用巨大的主炮轰击敌舰队。明知道军事上已没有意义，但不想让战舰落入敌人之手，况且如此令日本骄傲的战舰直到最后也不曾参加战斗，情何以堪，结果大和号被美军航母机群击沉。1975年当年的海军军令部次长小泽治三郎回顾此战，说：“出于整个空气，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决死出击都是当然的。”这个说法引发山本的“空气”论：“所有的议论到最后都取决于‘空气’。作出最终决定，拥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力量的，完全是‘空气’，岂有他哉。”

“空气”是什么？山本七平写道：“那是具有非常强固、几乎具有绝对支配力的‘判断基准’，而且是一种超能力，具有足以把抵抗的人视为异端，以‘抗空气罪’从社会上抹杀的力量。”日本人容易被“空气”支配，不过，他又说：“我们的祖先对这种危险的‘空气支配’并非完全无抵抗，至少到明治时代，民族智慧有一种‘泼水’的方法。”也就是有主见，不跟风，向笼罩现场的“空气”泼冷水，使人们返回现实，恢复正常。山本也曾在对话中指出：日本民族几乎没有教义这东西，容易被“空气”左右。如果有绝对性教义，当“空气”过热时会起到踩刹车的作用，而日本却是有“空气”变成教义的倾向。泼出的“水”阻止“空气”，“水”本身又变成产生新“空气”的温床。总之，结论是悲观的。

山本七平认为“空气”操纵、统制一切，成为强有力的规范，封住所有人的嘴，这种现象始终跟过去一样。《超空气支配社会》一书便揭示：这回的疫灾，推动我们的不是科学，也还是空气。围绕新冠和东京奥运会的混乱，令人想起当年日军将校宣扬不合理的精神主义、呼号本土决战的的行为。所以，“加上SNS，日本社会变成超空气支配的社会，正产生前所未有的新的同调压力（Peer pressure）、新的宣传”。

山本七平的“空气”是否定的，但现在人们通常说“空气”，前提已经是肯定，问题在于读，缩写为KY（空气和读或不读的罗马字头），或可译作眼力见。读得懂空气就是有眼力见，读不懂当然没有眼力见。日本人爱用“读”这个动词，等于我们说看，例如“眉毛を読まれる”，意思是被人看透心事。“读空气”，也就是看周围的气氛，察言观色。读不懂空气，很可能被视为害群之马，坏了一锅汤的老鼠粪。

“空气”是怎么形成的呢？有人说，日语是“空气发生机”，日语的特质是容许“空气”蔓延的一大原因。也有人说：日本是同质社会，也就是人种、语言、宗教以及文化、最低限度的教育这些社会的、经济的背景大抵同样，由于这种同质性高，说得好听点，日本人就能有互相考虑对方的心情。

也可以说“空气”是人与人的关系。听从上意，看上司的眼色，是关系，见风使舵随大流，也是关系。《关系的空气、场合的空气》一书把三人以上场合的空气叫“场合的空气”，把一对一会话的空气叫“关系的空气”。《读了“空气”也不顺从》一书则主张，日本人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有关系的人组成的世间，一个是没关系的人组成的社会。对世间的人会伸手援助，对社会的人则漠视，这就是“差别的道德”。

中文有不少词语能翻译“读空气”的含义，但我们惯于照搬日文字面，似乎有日本味儿，也便成了唯日本人才有的国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