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也吃白米饭吗?”
“你的汉字写得不错,是从哪儿学来的?”
“你使用筷子的技术真好……”
每当初次见面的日本朋友发出上述的赞语或问号时,我总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在新加坡,亚洲人吃白米饭、汉字与筷子始自中国,是无人不知的普通常识。身为华裔,笔者懂得汉字及善于使用筷子,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
但抵日久了,见怪不怪,我对于日本年青人不了解亚洲或者对亚洲不关心也就“麻木”,不当一回事了。实际上,在我的记忆里,尽管在自我介绍时,说明是来自新加坡,但在转为介绍给其他朋友时,十有九八被介绍为菲律宾或印度尼西亚人。最初,我还认真一一订正和澄清。但同样的情形反复出现多了,也就懒得再加以解释。因为对于不少的日本青年来说,反正这是一个说不清楚的区域。实际上,在他们的脑子里的世界地图,根本就没有东南亚这个区域,要他们强记新加坡与菲律宾或印尼地理位置的区别,其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差异,未免是一项苛求。因为这是教科书中从来没有认真教过的东西。
只有一次,一名日本同学一听到我是来自新加坡,就颇为兴奋地和我大谈起来。原来他的名字(具体名字已记不起)就是取自纪念1942年大日本帝国主义之盛世:“新加坡陷落”与“昭南岛”(即战时日本军政当局强加于新加坡的辱称)的诞生。
其实,日本的年青人不仅对东南亚一无所知与不关心,也对其他的亚洲国家,甚至是一衣带水,曾受日本统治长达36年之久的朝鲜半岛也知之不多。借用当时一名日本朋友对笔者的解释:“不少日本青年也许能背出美国某州某一市镇的名字,但要他们举出亚洲几个大都市的名字恐怕不容易。他们也都热心学习英语、美语、法语和德语,但在日本,尽管有70万旅日朝鲜人,肯学习其语言的除了少数的语言专家之外,恐怕只有警察与搞情报的公安人员。”
时代青年对东南亚一无所知
日本青年人对亚洲漠不关心与无知,既与明治百年以来“崇洋鄙亚”的历史渊源有关,也与战后美国单独占领日本的政策及官方对美国“一边倒”的态度不无关系。在这样的“历史”与“现实”的背景下,抱有上述看法的青年在社会上居主流,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即使是当年那些天天高喊“与亚洲人民连带(团结)”、“反对美帝国主义侵略越南”的口号,走到时代前头的青年,也同样对东南亚或亚洲的问题一无所知。也许,在不少活动家眼中,“越南”、“东南亚”或“亚洲”,只是他们为了配合学生运动而应时提出的名堂。越南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国家?东南亚所指的是哪些国家与地区?日本与亚洲有着怎么样一段恩怨的历史?似乎和他们都没有什么关系。至于他们身边的亚洲人——旅日韩国、朝鲜人或亚洲籍留学生在日本遇到了什么问题?他们的母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背景如何?……恐怕有兴趣进一步了解和关心者是寥寥无几的。
换句话说,不管是一般的大学生还是时代的青年,他们的亚洲知识与对亚洲的关心程度,基本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他们都局限于官定教科书所规定的“价值观”与“知识”;他们都离不开“画一性”的大众传媒所提供的“情报”。战后的日本常被誉为俱有民主与有文化的国家,旅居日本也常有“情报泛滥”之感受,但如果认真分析,人们就会发现到所谓情报之泛滥,其实有着惊人的偏差。在笔者的记忆里,当时日本报章出现有关新加坡的新闻,一年大概只有几次。其情况就有如新加坡报章之报道欧洲的比利时或卢森堡一般。至于日本电视片,偶而也有出现东南亚的镜头,但除了越战问题之外,基本上是为了满足视听者猎奇、刺激的心理,渲染东南亚落后、未开化,描绘遍地大蟒蛇与报道“土人”奇风异俗的节目。
担心女儿嫁到山洞
正因为一般日本人对东南亚的了解与认识是如此之肤浅,记得有一名留日的马来西亚同学在回国前准备娶日本女友回国时,即遭到女方家长的强烈反对并将她关在小房间。原因是,他们担心自己的女儿远嫁到山洞或住在树上。这对异国鸳鸯虽然最终由于彼此意志坚强,而能突破重重难关,但其间曲折、复杂之道路与可歌可泣的情节,在当时留学生界却曾被广泛流传。
日本人对东南亚的无知与鄙视,其实也不仅局限于年轻人与小市民,即使是深受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也常流露出同样水平的言论。有一天,一名在某著名大学念生物学的马来西亚同学愤怒地向我们诉道:我真想痛痛快快地与那名教授争论,然后转系。
原来在谈到热带农作物时,一名脑袋装满鄙视东南亚思想的教授,以极其轻浮和歧视的口吻向学生如此讲课:“南洋气候温暖,四季如夏,土地肥沃,因此即使是不用灌溉,也不愁没有农作物。”接着,为了博取学生的哄笑,他“生动”地描绘道:“因此,东南亚人特别是当地土人都懒洋洋地过日子。他们席地而睡,醒来时饿了连站起来找食物也懒惰。因为,只要用脚向上一踢,香蕉就掉下来,方便极了。”
这名教授这个“生动”的例子,相信每年都在其“讲义”中重复,而每年相信也都博得其日本学生的全堂哄笑。但他不知道在这一片哄笑声中,他已经暴露了自己心灵中何等丑陋的意识与知识之贫乏,他在听课的留学生心目中崇高的地位已在那一刹那之间完全消逝。
针对日本的大学的国际化问题,不久前有人提出“对策”,吁请教授们在讲课时得牢记其课堂中可能会有留学生,以免产生不良之反应与后果。自我约制,固然可以减少不必要的摩擦,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彻底消除本身根深蒂固种族等级论的意识。(作者系新加坡学者、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导师、日本龙谷大学名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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