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就讲日本话，不要讲朝鲜话”，看着我们几位东南亚华裔在东京山手线上的电车以华语交谈的情景，一名日本中年人气势汹汹地前来干预，闹得我们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我们以何种语言交谈关他屁事，笑的是我们当中谁也不晓得朝鲜话，却被当为旅日朝鲜、韩国人在以朝鲜话讨论来看待。

仔细一想，当时的日本还没有今日之“国际化”，旅日的外国人还不多。那时中国还在进行“文革”，像今日四处可以看到的中国留学生、“就学生”的现象还未出现。因此，一般日本人在东京所能看到的亚洲籍外国人，除了我们这些为数不多的东南亚留学生之外，就是旅日的朝鲜人、韩国人及台湾人或者来自韩、港、台的留学生。

不少日本人对旧殖民地人民特别是韩国、朝鲜人采取如此盛气凌人的姿态，我是到日本之后才有深厚的感受的。也许，最早让我们了解这问题严重性的是有“日本国际化橱窗”之称的日本出入国管理局。记得笔者在首次延长居留期限时，陪同前往的A前辈看到前面有几名韩国人及台湾人，即悄悄地叫我换行排队。当时我被搞得满头雾水，因为我所排的是最短的一个行列。“等一会，你就会知道”，一向十分机警的A只是如此简短的说明。

严重歧视韩台学生

A前辈的眼光果然不错，当我们所排的长龙已全部办完手续时，入管职员还在和那几位韩国及台湾留学生纠缠不清。我好奇地趋前一看，原来其中一名学生正在被审诘其旅日经费之来源及其成绩之优劣问题。

“入管职员为什么没有向我提出同样的问题？”

“因为，你不是韩国人或台湾人！”

前辈接着解释，在日本这个社会里，白种人是高高在上的，不少日本人一看到白种人就毕恭毕敬，拼命地点头说“嗨”，因此，日本有“蓝色眼睛的特权”这句话。这个现象突出地表露在出入国管理局职员的态度上。他问我有没有留意到排在我前面的美国人在呈交文件时，入管职员还特地站起来，以似通不通的英语向美国佬陪小心的神情。A还告诉我一个早年留日同学常碰到的笑话。原来当年前辈们到日本留学时，新加坡还未独立。因此在国籍栏中，都写着“British Subject”（即英籍民）。这是殖民地人民的悲哀，谁也不会引以为荣。但据前辈们本身之经验，这个“伪英国人”的招牌，有时却无端给他们带来一些“好处”。入管职员态度温和不在话下，有些崇洋的日本年轻人一听到是British Subject，就主动地打招呼，目的据说是想向他们学英语。

事隔20余年（80年代），笔者有幸重到入国管理局办理手续，发现“崇洋鄙亚”之旧态依然存在。所不同的是，往日职员粗暴态度的对象，已不是挤入四小龙行列的韩国和台湾的留学生，而是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和“就学生”。

“你如果这回再考不进大学，就请你回国！”

“如果东大都让你们这些外国人去读，那我们日本学生不是没有好的大学可以念？”

入管职员摇身一变为“训育主任”

据留学生们反映，类似上述令人难堪的语气经常都挂在入管职员的口上。

询以入管职员为何非以小学“训育主任”或“教务主任”姿态对待留学生不可？一位日本朋友的回答是：“近年来留学生数目骤增，入管职员穷以应付，态度难免暴躁。”

人手不够，也许真的是理由之一。但在五六十年代，留学生还停留于8000人时，同样的问题其实早已发生。谈到留日学生人数骤增问题时，如与英国相比，恐怕还是小巫见大巫。但记得笔者在20世纪70年代留学英国时，却从未看到或听到类似的投诉。因为，我们办理留学生居留延长手续，都通过挂号信件邮寄，根本未曾到过Home office。至于延长期限之长短，全凭文件之充分与否而决定。留学生既不必看入管职员因人而异、喜怒无常的脸色，更不必冤费时间旷课和排长龙。

这回（80年代）返日，最感欣慰的是入管已从距离品川站甚远，交通不便且阴气沉沉的地区转到闹市的大手町。不过，入管与外国人在地理上的距离虽然已然缩短，但品川时代留存下来的“心的距离”与阴影，却似乎仍然未成为过去。（作者系新加坡学者、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导师、日本龙谷大学名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