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日本长野县的善光寺,曾游数次,想付诸笔端的时候,大有一番“不爱欢娱只爱愁”的感觉。
谁说互联网没有记忆?!在这个键盘侠不放过一地一事一人的时代,数千年过往中,只要有一点灰暗的色调,那一处或灵山秀水或历史悠久的名胜古迹,就有可能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尽管如此,一直以来,我还是很想写一写善光寺。它,曾借着手机游戏《旅行青蛙》,在中国大火一把,但更多的读者并不了解善光寺在日本历史长河中的特殊地位,以及那在日本文化中无法剥离的经纬。
藏于群山腹地的这座寺院,能在一千四百年历史中,始终居于圣地之尊,全因为这里主祭的是日本历史上第一尊佛像。相传,这尊佛像是南北朝时期的中国传来。大约在公元552年,即日本钦明天皇十三年,这尊佛像由古印度出发,拔千山涉万水般地经过中国、朝鲜半岛,登上东瀛列岛。或许,是它命运中注定要历的劫,刚来到日本不久,就遇上口水四溅的激烈的崇佛废佛之争,持反对意见的“废佛派”物部氏则借口佛教带来了瘟疫,愤然把这尊佛像丢到滚滚难波的堀江之中。跟随信浓国国司“上京”的本田善光恰好路过此地,忽闻江中有人高声呼唤自己的名字,而这里除了佛像别无他人。大感神奇的本田善光,连忙背起这尊佛像回了故乡,并供奉在长野县饭田市。
日本皇极天皇三年,也就是公元644年,本田善光发愿,要为这尊佛像建造一所寺院来供养,并取了自己名字中的“善光”二字为其命名。要说,这位本田善光还真是有眼光有远见,被他带回长野的这“一光三尊阿弥陀如来”佛像,竟然就是日本历史上最早的佛像。正是因为有了本田善光不辞辛苦带回的这“一光三尊阿弥陀如来”佛像,善光寺自建寺一千四百年来,始终香火鼎盛、信众尊崇。虽历经十几次火灾,但总能在信众的支持下,涅槃重生。再兴东大寺的重源上人,创建净土真宗的亲鸾上人,创建时宗的一遍上人,都曾不畏艰险,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参拜善光寺。
后来,时代闯入日本铁火交织的战国时代的最前夜。无情杀死亲弟弟的武田信玄,继承了父亲的疆土霸业,在他心里,有着更广阔的梦想——让一面又一面“风火山林”的旗帜插满日本岛,好像今天要开连锁店似的。而武田信玄的出生之地,被困于群山环绕之中的甲斐国,远离蔚蓝的海洋,也无法接受大陆文明的熏风,多少,令人有些不甘心。
假如,能够攻占越后地区,打通连接日本海的通道,武田家的雄图霸业势必更为壮阔。如果说,上杉谦信是挡在入海口前的猛虎,那么,善光寺僧众则是播撒在民间的信仰堡垒。倘若能够借助善光寺的那种凝聚心神的宗教力量,必定会充实实力、稳固统治、驾驭更多民众和士兵。
于是,围绕争夺信浓地域的执掌权,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展开了在焦虑中很有耐心的拉锯战。川中岛合战,前后持续12年,共5次战役。弘治元年,即公元1555年,武田信玄挟持寺宝——“一光三尊阿弥陀如来”和一众僧俗翻山越岭,到了甲州。在甲州盆地北部一处背山临水的宝地,给他们重新安了家。《盐山向岳庵小年代记》中,有当时甲州民众的欣喜可为佐证。
1573年,52岁的武田信玄大业未成,他病死在返回信浓的途中。迁至甲州善光寺的有形和无形的宝藏也随着武田信玄疆土和权力的流变,辗转经过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等一众枭雄手中。就在,丰臣秀吉弥留之时,如来现身他枕前,要求还归信浓。于是,在1598年,这“一光三尊阿弥陀如来”在战火中颠沛流离之后果真又回到善光寺。
宽24米,高30米,进深54米的本堂,是善光寺诸多国宝级建筑的重中之重。有“东日本第一伽蓝”之称的本堂里,供奉的主佛便是那自中国流传而来,引众人争抢掠夺、被称为善光式的“一光三尊阿弥陀如来”。我多少次瞪酸了双眼,也没能望见这尊神奇佛像的影儿,一问方知,这“国宝”平时收藏在一座琉璃罩内,外面还要遮盖绣着龙纹的罩布,那真是“秘不见人”的。只有从文字描述中,感知它的神奇了:阿弥陀佛配两位胁侍菩萨——观音和大势至的组合,阿弥陀佛左手食指中指指地,拇指轻扣其余二指,呈刀印,右手施无畏印,与普遍可见的施“与愿印”的,裸露一侧肩膀的阿弥陀佛形象大相径庭。
还有那条长长的参道,从长野车站犹如抻面一般延伸出来,一路直通善光寺的山门。日本以町为单位,一町的长度约为109米。从“十八丁(通‘町’)”开始,形形色色的商铺和着石灯笼摆放的节奏,鳞次栉比地排列到善光寺山门前。
随处遍布着神社和寺院的日本,参道似乎是极其普通的独特存在,经过时代变迁,各处的参道也呈现出不同的姿态,善光寺参道却是世所罕见的。东京明治神宫前的表参道,如今已然成为时尚品牌和生活态度的展示台。千叶县成田山新胜寺前的参道,绵延近一公里,连接起车站与伽蓝,关东最灵验的许愿所却也未及善光寺豪雄气势的一半。位于岛根县出云大社前的参道宽阔整肃,仿佛是连接凡间与神域的虹桥,极其肃穆神圣,却又失了善光寺前烟尘滚滚的烟火气。
眼前的一幕颇令人震惊。日本尚在新冠疫情阴影笼罩之中,外国游客也被拒之于国境之外。即使这样,善光寺前参道上,摩肩接踵的人群,鳞次栉比的店铺,到处都在从侧面印证着善光寺信仰的力量。
一种被叫做“御烧”的小吃,是长野当地特产的“名物”。用水混合小麦粉和荞麦粉做皮,包裹各种蔬菜调制的馅料,封口,压成扁圆形,似月饼状,烤熟趁热,大快朵颐。因日本气候湿润多雨,适合稻米生长,各地果子点心多以糯米为之,唯有长野县处于内陆地区,高寒多山,不适宜稻米种植,才留下这种以这小麦为主的小吃。最早,这种食物是埋在围炉的炭灰中,用余温将其烤熟的。现代生活早已没了烧炭的围炉,于是,用铁板和油代替,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寺院前的参道,正因为多了这许多热腾腾的“人气儿”,才更加惹人爱啊。
迎面走来一位头戴笠帽,手持金刚杖,身着白色遍路服,背上写着“南无大师遍照金刚”的“遍路桑”。与看热闹的游人不同,不知从何处走来的他,赶到善光寺,已是夕阳西下。他拜过山门,逆着人流,兀自笃定前行,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在他的心中,自有一番对于佛的见解。
不限宗教门派,不言男女有别,让最大程度“慈航普度”的善光寺名耀天下。在社会稳定的江户时代,几乎每一个人都以一辈子参拜一次善光寺为愿。善光寺是少有的无宗派归属的寺院。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真正意义上的“普”度众生的理念,让善光寺虽历经一千多年兵燹变迁,却依然香火缭绕鼎盛。此外,卡住源赖朝座下骏马的石桥,祭奠源义经家臣的供养塔,亲鸾上人用自己的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如来佛……都让这座千年古刹充满神秘而动人的魅力。至今,在仁王门前的参道两侧,分布着三十九座塔头小寺。其中的一些对普通游客开放,只要提前预约,就可感受“宿坊”体验,随着僧人一同上早课、吃素餐、写经修习。
仁王门前的参道,一直通往旧中山道上的善光寺街道。这条路上,走过千千万万要到善光寺参拜的西国民众,也走过无数古信浓国前往伊势神宫祈福的男女老少。在日本历史上,善光寺被称为“给予女人关怀的寺院”,善光寺信仰之所以得到广泛普及,还与一段“被牛引到善光寺”的传说有关。“很久很久以前”,在信浓国生活着一位家境寒苦的老奶奶。某天,正在晾晒仅有的布匹时,突然闯来一头牛,顶起布匹就走。老奶奶一路追赶,气喘吁吁,不知不觉来到了善光寺金堂前。佛光四射,祥云环绕,牛已消失不见。方才它站立的地方,涎下一滩口水,竟然就是一串文字,写的是一首佛偈。如今的善光寺里,到处可见牛的元素。祈福的绘马,护佑的御守。其实,人们不是迷信牛能带来怎样的幸运,而是感激在那个女子不得踏入寺院的性别歧视的年代,善光寺给了劳苦女性一丝精神慰藉。
去时,恰是仲秋。远处,妙高山的层峦叠嶂已被浓淡各异的红褐色调点染,变成一幅印象派风景。站在善光寺三门之上,低头尽揽络绎不绝前来参拜的红尘男女,抬头凝视山门正中的匾额,五只鸽子隐藏在“善光寺”三字之中,特殊的构思和劲健的笔力,让这块匾额充满意趣。
这位轮王寺宫写得一手好字,但他握持毛笔的手,也沾满中国台湾民众的鲜血。1895年,中国的大清输了甲午海战,也输掉了台湾。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签订后,野心勃勃的日本人开赴台湾,遭到当地居民奋力反抗。这位轮王寺宫5月29日登陆台湾,5个月后就死在了台南。日方说他死于霍乱,强行在台湾当地建立数十家神社祭奠。台湾研究者发现,这位轮王寺宫其实是遭遇台湾义军伏击,中弹而亡的。
多少年后,在中国举办北京奥运的2008年,善光寺居然接待达赖喇嘛的来访,接受对方赠送的曼陀罗唐卡。这,情不自禁地让人想起一千四百多年前日本那场崇佛废佛之争。佛自无言,却被人们拿来,做尽文章。善光寺,也不知让多少人因此疏远它。毕竟,人们对“政治僧”感兴趣的时代已经悄然而逝了。
善光寺的故事,说不完;善光寺的故事,还在继续。佛,还是那尊佛,历经千四百年风雨,俯瞰世间悲欢离合。(2024年5月15日修改于北京华侨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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