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史上人才辈出。当写川端康成时，我想到独具孤独感的东方唯美。从中国人视角出发，论及诺奖，日本的大江健三郎又是必谈之人。不过，实事求是地讲，虽然大江健三郎是日本唯二的诺贝尔获奖作家，但他的作品太过“晦涩”。

或许在传统的日本人眼中，大江健三郎不是真正的“日本作家”。在平凡的生活中，更多日本老百姓可能更愿意读像夏目漱石、川端康成的作品。和他们相比，大江健三郎认为“受难”就是文学，因此他的文字诞生于和苦难的“面对面”，这是一种顶级的写实。作为他的“同行”好朋友，中国作家莫言对他的评价令我十分受用，他讲到，他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爱憎分明，绝不暧昧……他的文学具有强烈的当代性和现实性，他的文学是大于文学的。莫言甚至还用了“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这样的形容词。在中国作家看来，大江健三郎是有“国际格局”的人。

有意思的是，无论是《万延元年的足球队》，还是《个人的体验》，或者是《饲育》，大江健三郎的获奖作品群正如他说的那样，自己写的大多都是个人的生活和体验。从个体到世界，大江健三郎用这样的见微知著阐释日本战后文学的另一面。和川端康成不同，前者获奖时谈“我和美丽的日本”，一如《雪国》中把日本的凄美描绘得淋漓尽致。而大江健三郎说的是“我在暧昧的日本”，就像“以诗的力度构筑了一个幻想世界，浓缩了现实生活与寓言，刻画了当代人的困扰与怅惘”这样的获奖评价一样。大江健三郎口中的“暧昧”，既是他文学的原点，也是和现实日本那些并不如意之处做的人生对抗。在我看来，从诺奖作家嘴里说出的“暧昧”一词一点都不暧昧，充满着强烈的现实评判，这是事实。讲自己国家的坏话，大江健三郎也收获了和赞誉同量的攻击甚至是诋毁，还有了“用粪弄脏自己巢的鸟”的污蔑，被视为“伪国民”。作家不愧是作家，大江健三郎对此欣然接受。他本人想必一定会在内心说，爱之深，恨之切。自己的粪，恰是最浓的爱意。《冲绳笔记》甚至让大江健三郎惹上了和右翼的官司。过程艰辛，但胜诉的结果是否也可以说明，大江健三郎的“反战”内核，以文学的形式回应了社会和时代。

从媒体人的角度看，我认为大江健三郎最值得咀嚼的有两个要素，一个是“边缘视角”，一个是“中国情怀”。大江健三郎的“边缘性”有两方面。大江健三郎生于上世纪30年代的日本四国的乡村。他的故乡是爱媛县的大濑村。距离首都东京近900公里，在战时的背景下，政治、经济，还是与外界的隔绝，说边缘一点不为过。儿时记忆总是深刻。对大江健三郎而言亦是如此。“军国主义”和成长环境的交集，赋予了大江更丰富更深刻的思索和观察。大江健三郎是东京大学的文学专业高才生，从乡村到都市，“边缘人”的生存状态，成为大江健三郎看日本和看世界的视角。

更为重要的是，正如《个人的体验》的文学呈现一样，现实中的大江健三郎还是一个智障儿的父亲，与所谓的弱势群体挂上了钩。这既是人生给大江开的玩笑，也是现实赋予他的文学力。在个人的生活中，作为一种弱势群体，被忽视、被疏远、被看淡，这可能是长期以来“边缘”正在遭遇的常态。2008年12月，大江健三郎在《朝日新闻》朝刊的专栏中曾写，要从纯文学的头脑僵化中解放出来，重构文学与读者的关系。从大江健三郎的文学结果看，边缘的观察视角就是他力图重构这种关系的利器。因为，立于边缘，能够获得“身在此山中”的自由和宽阔，哪怕这种思考是痛苦而深刻的。这种个体的“边缘”思维被投放到文学中，大江健三郎也成为“原爆文学”谱系的代表，并从“原爆文学”走向更宽的世界。我期待着更多地、反复地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因为文字之外，有值得超越文学耐心寻味的价值。

前几天，我在写鲁迅先生的日本恩师藤野严九郎时曾感慨，和鲁迅先生有“交情”的日本人可真不在少数！有的人，是和他本人在漫长的人生中相遇，有的人，是与他不朽的作品握手。大江健三郎便是后者。再进一步说，大江健三郎是鲁迅先生的粉丝。日本的鲁迅文学研究专家、东京大学教授藤井省三曾说，几乎所有日本人都读过鲁迅的《故乡》。大江健三郎更不必说，甚至他的家人都是中国文学的爱好者。以至于当母亲得知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竟说，“你和鲁迅相比差得远”。大江健三郎甚至在访问中国举办演讲时说，“没有鲁迅，就没有自己这样一个存在”。回顾历史，像大江健三郎这样，和中国及中国有着如此密切联系的作家，能够走上诺贝尔文学奖的舞台，是否也让我们获得一种新的思考呢？

说到大江健三郎的中国情怀，不得不提及他的作品《水死》。对这部作品的完成过程，莫言还借用离骚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来形容。如果读者和我一样读过《水死》并且了解它的创作过程，就一定会发现，这种“求索”，既是指当遭遇重要写作材料丢失导致灵感短路时，因到访北京的鲁迅博物馆期间重获力量，更是指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充满着中国文化的影子。

今天的日本仍在不少问题上“暧昧”，正如大江健三郎所见。我推荐他的《广岛札记》，因为你能从中读出和鲁迅一样的“呐喊”。如果不能为时代发出声音，文学就缺失了救赎的意义。这样读大江健三郎，或许会从“晦涩”中找到黄金万两。（2024年7月11日写于千叶丰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