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原指变化不定。《后汉书·西羌传序》:“(西羌)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旧时也把勾魂之鬼谓之无常,且有黑白之说。
虽然无多,无常,有时也用来指“人死”的婉辞。晋代法显和尚的《佛国记》中有云:“共诸同去游历诸国,而或有还者,或有无常者”,是其义。
但自从东汉明帝67年佛教传入中国,佛教的《无常偈》之“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即“世间一切事物不能久住,都处于生灭变异之中”的观念也同时传入了吾国。至此,人生无常,就被国人一直感叹至今。
不过,说起无常观,在我国古今是不同的,古人在大自然面前,因自身的渺小而感到无力、恐惧,只能边叹息人生无常边无奈地耕作,探究出了一点奥妙法则的或出家佛寺或投身道观,以所谓的出世来感悟世事无常。今人则不然,随着对大自然认识的不断加深,进而利用、改变大自然的能力也不断增强,今天,把人生无常看透之辈,已是把它与“及时行乐”及时地联系在了一起。正因世事无常,所以人生尚需及时行乐尔。
我们的邻人,早在佛教自中国经由朝鲜半岛传入日本之前,“无常”作为自然观或人生观,就已经存在,有古代日本诗歌中那些咏叹万象频更的作品为证。日本学者认为,佛教的无常观进入日本如此顺利、契合,原因正在于此。至于无常对日本来说是“舶来”还是“自有”,我们不予置评。不过,日本自古而今处处体现出的无常现象,倒确是不虚。
过去日本人旅行途中,草履是破了就换的。现在亦然,只不过是换成出门旅行内衣裤是脏了就扔的现象越来越多,非止这些,就连家电、汽车也是旧了就扔再换新的。看日本人盖房子,没几天,一座木结构别墅就拔地而起,从外表那一木到顶的结构到内里那木框的墙壁、纸糊的拉门,怎么看都不像有长居打算似的。这些,或多或少地显示出了日本人的无常观。偶尔还会看到有人驻足于那些近乎荒芜的庭院或斑驳的建筑前而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相信他们应该是在体感着世事人生的无常吧。去谷川岳看瀑布,在通往瀑布的岩道上,曾看见过一位年长者聚精会神于照相机前,拍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滴落的晶莹水珠。两小时后由瀑布返回,老先生依旧。水珠一滴一滴地很慢,老先生就在似乎随时会断掉的水滴中体悟着无常大道。
对事物追求完美,这大概和我们国家幅员辽阔历史悠久有关,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让我们生成了从容不迫安详自信的性格也算是理所当然,养成了崇尚稳定、对称、充实、圆满的审美情趣,也似乎是顺乎了自然。自古而今,国人对偶数的喜爱,对对称、对偶的迷恋等等,其源也大概于此吧。
日本与我们则正相反,它那不规则的地理结构;频繁发作的地震、火山、台风和海啸以及山体滑坡等各种突发常发性灾变,使得日本人无法形成完美、整体永久的概念。生存在如此环境,对无常的感受之深,也就不难想象。这种对自然的不可抗性,同时也形成了日本人有异于别国的审美情趣,这大概也是日本人崇尚奇数、不对称等的缘由之一吧。如儿童的七五三祝贺仪式、结婚随礼不能送双、绯句由五七五三个句子十七音节组成,以及日本庭园那些刻意的不对称造型景观等等。这些处处都体现着无常感的风俗、审美趣味的形成,让我们很是惊讶。我们在慨叹无常并设法人为改变无常的时候,日本人却不仅在无常的状态下生活,而且还上升为品味无常欣赏无常甚至享受无常的境界,把“物哀”之美与无常感有机结合起来,形成日本人独有的审美情趣。
在日本素有“飞花落叶”之美一说,“樱花,并非唯有盛开的时候才值得观赏。月亮,并非皓月当空才最美丽……含苞欲放的枝头与枯叶满地的庭院尤其值得玩味。”日本中世纪作家吉田兼好在其《徒然草》中如是说。细细体味,一股无常之感,不由得跃然纸上袭上心头。平安末期,出现了一本叫做《宝物集》的佛教故事集,其中有:樱花一瞬/灿烂的开放/又漂落归根/就像人世间的/诸行无常。可谓一语中的,飞花落叶的无常之美,就徜徉在字里行间。
要说日本人最大的“折腾”,倒觉得是伊势神宫每二十年一次的“式年迁宫”的“造替”制度,这么大一座供奉天皇家先祖的神宫,二十年一次拆掉重建,所有木造,还要切成无数小块,分发给香客,谓曰“圣木”,这也算得上是日本的无常之集大成了。
无常使我们焦虑,无常使我们意欲抓住眼下的所有美好事物,但日本中世纪歌谣家心敬在其《心敬僧都庭训》中说:“常常观赏飞花落叶或草上的露水,就会懂得人生短暂犹如梦幻,那么,行为就会变得温和,内心世界也会更加幽深。”隐者文学鼻祖鸭长明也说:“当我看到花开花落而感动之时,当我见月出日落而深思之时,就会感到内心变得澄澈,脱去了尘世的污染,自然而然地醒悟了生灭之理,消除了对名利的执念,这就是解脱的开始。”别说,日常生活中,日本人那份看淡生死,欣赏享受无常的从容,还真就不是蒙人的。顺笔至此,不觉间,自己的心境竟也“无常”起来了。(作者系日本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