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走”这两个字眼儿,在中日两国的文字上是有歧义的。日语的“走”跟现代汉语是同一个字,连笔划数也一个不少,但与现代汉语的“走”并不一样,两者的意思满拧。日语的“走”当作“跑”,而“跑”这个字在日文中几乎找不到。久居邻邦,使多了日语的汉字,有时难免产生某些错觉。比如:当国内的朋友问我近来都去了日本的什么好地方,我一般都回答:“瞎走!” 嘴里虽然这么说,可心里明明想说的是“瞎跑!”。起先还急忙订正一下,后来日子长了,类似这样的口误,令我无奈,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在我定居日本28年后的今天,还算有丰富语汇的我,“走”与“跑”已经相当混淆了,看见人家正在跑,头脑中立刻闪现出了“走”,就像太阳光下降了雨,分不清是阴还是晴。中文是我的土地,日语有时就像雨水一样,密密麻麻地在眼前飘浮。居住日本的日子跟我的语言体验十分相近,虽然我想表达“狂走”的概念,但实际上那些散落的印象却未必能充分表达出中文的“狂”字。
日本是一个谜团,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日常的生活中,那些有趣的现象叫人眼花缭乱,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年,国内数家旅游杂志经常派遣记者和摄影师跟我一起出游日本,跟他们交往多了,有的差异也已经“惯了”,一旦“惯了”反倒觉得没什么了。
有一次年末,我们走访京都,希望拍到神社拜年的镜头,起先我跟日本僧人说大家远道而来,能否指点一个高位置让我们拍摄,可僧人面露难色说:“大新年的,人流如潮,水泄不通,每年都有两百多万人来神社拜年,叫我怎么办?”听他这么一说,我也不敢奢望,于是问他:“你拍过神社拜年的相片么?”僧人听罢,一溜儿小跑钻入殿堂内,稍候,拿出一大叠子相片让我们看,一幅幅地解释,如数家珍。这时,摄影师忽然问他:“您用的是莱卡相机吧?”一句话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说他用过莱卡,还有尼康,都是专业水准的,原来他是一位超级摄影迷。就这样,很快与摄影师沟通了,谈得十分投机,乃至神社拜年的那个除夕夜,摄影师在僧人的精心安排下站到了一个绝妙的高位置上,拍下了许多幅精彩的相片。
还有一次,我在东京开车送摄影师赶回北京,这么多年已经去过太多次的成田国际空港,可偏偏在这个时候误以为是羽田空港,一直把车开到羽田空港的登机大楼面前才恍然大悟,方向完完全全地错了!无疑,在我出发前,当手指按下导航器的文字键盘时,就已经把“成”和“羽”字弄错了。这对我来说,或许正是“惯了”以后的疏忽。好在一路飞车,及时赶到,没误摄影师的事儿,也算我心里踏实了。
“惯了”应该是一个褒义词,它说明我对原来十分惊奇的事情不再觉得惊奇,对原来十分陌生的语言不再觉得陌生,尤其从1998年底出道,致力于用日语写作,而且是用日语描写日本人以后,我内心里的“惯了”好像开始了加速,两个语言,两个空间和我一个人,这种游离的状态对写作而言,应该是一个奢侈的条件。
我曾经把自己比喻为一条虫子,虫子虽小,但它往有光的地方爬,虫子看不远,但它看得细,哪怕眼前一点一滴的尘埃,用虫眼看,也许就是色彩斑斓的颗粒。我不喜欢口号,也不喜欢晦涩的理论,我相信对异文化的理解始于脚下,从你日常的所想所思中萌生,从你的感性上升华。深入体验对方的文化不是倾诉自己,而是了解他人。同时,我十分信奉这样一句话:“在你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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