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张辛欣很早去了美国,有一段时间她把“独步东西”作为一个专栏的题目,意思大概是指经常来往与海外和中国之间的人们。这个说法很形像,至少我本人就有类似的感受。当我把这个感受对她说了以后,她告诉我这个栏目其实是一座桥,是沟通东西双方的存在。
记得很多年以前,当时有一家香港的学术杂志《二十一世纪》,金观涛和刘青峰夫妇办的,我写过一篇批评文章,专门批评了一些在日本老拿中国说事儿的中国学者,后来还引来一批人的反驳,比如,东京大学的博士董炳月先生,写得很善意,但批评是严厉的。同时,和歌山大学的教授王妙发先生是支持我的,措辞严谨,简练。之于我自己,那时因为忙着经商,很快就从那场争论闪身儿了,一门心思去卖我的鱼去了!
看来,张辛欣生活在地球的另一边,比我所在的邻邦更远,或许正是出于这层初级的原因,那种遥望家乡时的独步感恐怕就容易袭上心头。与此相比,我也有一种连接双方的感受,但它不是一种可视性的连接,而是潜存于心中的内容,这就是语言。尤其是在我开始用日语写作的时候,这个感受近乎于铭心刻骨。首先,作为语言的空间显然不是隔离的,因为外语的进入,作为母语的维护反而会松懈下来,乃至与外语的空间相互磨合。
为日本的文艺杂志写专栏随笔,有篇讲的是石川县的一座寺院的故事。如果用中文表达的话,我会说明许多细微的情景,尤其是在解释寺院的由来以及有关历史方面的知识,因为这些内容之于中国读者是需要获取的知识。描写日本,从中是否能得到这类知识,有时是中国读者衡量你的一个标准。
反过来,当我用日语直接把我对日本的感受描写出来,而且让日本读者阅读的时候,他们的衡量标准与其说是知识,不如说是你的感受的细腻性。如果迎面吹来一股强风,日本人感到打在脸上是痛的,那么你的感觉就不应该仅仅是痛,而且还有酸、麻,甚至就像被人往肉体上刺青一样的发辣……
语言是一个空间,但充聚于这个空间的是人的原始感受,能否把这种感受按照语言最易于表达的方式描述出来,或许正是存在于两种语言写作时的一种选择。从这层意义上,日语在表述细腻的感受时有大量的假名可以供我选择,而恰恰是假名,对汉字的意义就是它的瓦解效应。因此,我的感受相对于中日文而言,用中文表达是完整的,就像汉字,而用日文表达是碎片,就像假名。于是,每当我看见一个景色,在用中文获得了一个总体印象的同时,日文却帮我获取了每一个细节的对照。
17年前的《日本虫眼纪行》是我的日语处女作,而去年出版的《孤岛集》是在持续了双语写作多年后的一次回放,关键词从“虫眼”到“孤岛”,总觉得有种东西是不变的,犹如海底的平稳一样,无论是海面惊涛骇浪,还是天上风云密布,深海的海底却永远是温和的,不吵不闹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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